天氣開始轉涼, 田裡的水就漸漸下去了。
蜀中的雨水總是很溫和的,這兩年尤其沒怎麼旱澇,因而一場羅天大醮就更有必要, 稱頌大宋, 稱頌官家,稱頌千秋萬代的盛世。
但官家最近是沒這個心思了。
燕雲又丟了,官家心情壞透了。
金人沒遣使,但他們看自己真是一等一的誌誠君子,斯文麵貌:他們完全能全殲了李嗣本統帥的兩萬宋軍,但他們並沒有那樣做!他們轉頭去追耶律延禧時,這支就在他們身後的大軍甚至連讓他們提防一下都做不到。
完顏粘罕篤定宋軍不會追過來,而李嗣本也確實如他所想, 這位白皙文雅的文官認認真真地又寫了個奏本, 寫自己力拒金人於城外, 迫得對方撤軍,唉, 他雖不是個武將出身,可光看奏本, 彆說狄青比不過他, 衛青也不見得能與他論論高低哪!
當然這封奏本還沒到汴京,李嗣本就被趕出應州了這種事, 屬實是出乎朝廷的意料。
但也不能說這位安撫使就是一無是處——他坦然而閒散,毫無防備的姿態讓奄遏之戰後回返應州的完顏粘罕很是嘖嘖稱奇, 甚至打消了全殲他們的念頭。
“太可憐了,”完顏粘罕左右的人這樣猜測,“大朝廷還不曾同宋人宣戰,咱們隻奪回燕雲就好, 殺他們那許多人乾什麼呢?”
殺敵歸殺敵,但宋軍小小的,弱弱的,愣愣的,待在應州一動不動,連個前後合圍都不會,一看就不是宋軍的主力,萬一將他們殺個精光,宋人眾誌成城,派出精銳過來,他們不就得不償失了嗎?
大元帥也不是殺人狂魔,權衡利弊之下,還真就放過了應州的宋軍。
不僅放過了宋軍,還很客氣地將應州知州蘇京拎出來,請他帶話回汴京:
我們女真人是至誠至信的,之所以我們收回燕雲,你們自己想想都乾了什麼缺德事兒吧。
消息傳回汴京,乾了不少讓人家瞧不起的事的君臣就麵麵相覷。
官家當然是沒少乾,比如就在不久前,他還很樂滋滋地寫信給遼帝請他入宋,尋思著可以捏在手裡當成和金人交涉的籌碼;
大臣們當然也沒少乾,比如王安中先是庇護藏匿張覺,又在金人逼迫下將他殺死後首級送給金人;
至於童郡王在燕京之戰損失了那許多士兵,沒能完成聯金攻遼的方案,這都不提了;
官家是不能有錯的,大臣們也不樂意往身上攬鍋,童貫更不是個好惹的。
還有哪個人有鍋?哦,趙良嗣!
監察禦史胡舜陟就站出來了。
“金人而今乾犯燕雲,遂成邊患,皆歸明官趙良嗣之故,請戮之以快天下!”
端坐在上首的官家沉默不語,半晌歎一口氣。
“官家是聖君,到底有仁心,不肯行峻法哪。”有人悄悄說道。
“官家是聖君,他知道若現下殺了我父,來日金兵若真大舉南下,又有何人可祭旗!”
有風自汴京起,沿黃河一路至隴中,轉路進興元府。
按說叔嫂是不當見麵的,但馬車到了南鄭城,有婦人被攙扶下車,一見到趙良嗣的幼子趙儼——也就是高大果時,雙膝一軟就跪倒在了地上。
那張因旅途太久而憔悴浮腫的臉抬起來,眼裡滿是絕望,“四郎!你救救你父你兄!你救救他們!”
趙家四郎站在嫂子麵前,拳頭握得緊緊的,半晌忽然撲通一聲,也跪在了地上。
“嫂嫂,”他說,“他們而今不須我救,須我救時,我也救不得。”
一串兒的小豆丁趴在車上,很是驚慌地看著這一切,忽然就哇哇大哭起來。
高大果忽然又使勁叩了一個頭。
“嫂嫂莫慌,我興元府有精兵數千,來日,來日必能擋住金兵!我雖救不得,有帝姬在!”
帝姬端坐在靈應宮,伸手去觸碰了一下那柄刀。
一柄吹毛斷發的好刀,刀身布有流水般的紋理,刀鞘鑲有富麗的金飾與寶石,其上有銘文,但比起這些,她尤其注意到這柄刀的刀刃上有幾個細小的缺口,刀鞘內留有星點黑紅色的碎渣。
耶律延禧用這柄刀殺過人,倉促間甚至沒有將刀身上的血擦乾就收了鞘——或許他需要上馬,需要換弓,總而言之,看看這柄刀,她就能想象到他該有多狼狽。
“秦鳳路的官員們送了許多供奉到靈應宮,季蘭與李主簿這幾日忙於工坊之事,還不曾入庫,”她看了看儘忠,“你去替我清點一下,若是靈應宮用不上的,你們就分了吧。”
這是她的獎賞了,而且很直接:開了府庫給你挑,挑中的都是你的。
儘忠就立刻將身體躬下去,行了一個禮,可他起身時沒有謝賞。
“帝姬容秉。”
“嗯?”她有點意外,王善也有點意外,一起看著他。
“金人凶殘,”儘忠說,“並非靈應軍所能敵,帝姬切莫……切莫……”
“你說話吞吞吐吐的,”她說,“為什麼不對我說,‘金人凶殘,但還有禁軍,有西軍精銳在,足可擋之’?”
這個小內侍的嘴唇輕輕抖動起來,帶著他整張臉,整個頭,整個身體,都開始輕輕發抖。
“怕他們抵擋不住。”王善說。
儘忠忽然就趴在了地上,
“將帥們,將帥們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