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姬又說,金人若是擒了遼帝,相公們必然是不安的,或許就要募兵練兵,屯兵於河東——所以咱們的人再去汴京時仔細打聽打聽,若金人遣了賀天寧使過來,這其中就一定有詐了!
什麼詐?
遼帝不知下落,而金人又是新得燕雲時,他們對大宋的態度是凶狠而蠻橫的,但他們隻是恐嚇大宋,卻還沒有餘暇攻宋;
而今遼帝已擒,燕雲也已經被穩定掌握在金人手裡,他們若是繼續凶狠恐嚇,增加歲幣數目,倒有可能是依舊沒有攻宋的計劃……但他們突然變得非常友好,力求讓你看到他們的笑臉,讓你相信宋金一家親,大家以後就是親親熱熱的好鄰居,這意味著什麼呢?
“帝姬憂心河東。”王善說,“若太原有失,西軍不能救護京城,金人西東兩路將無阻攔,長驅直下。”
儘忠就不言語,抓著一隻蟹腿在那沉思半天。
“官家的天寧節隻有三個月了,”他說,“這群虜奴,當死!”
帝姬是一天天在長大的,她的身高在長,體重在長,麵容也有了變化。
通常來說,兒女的長大就意味著父母的衰老——但官家不在“通常”裡。
在艮嶽裡再見,官家依舊是穿著一身粗布道袍,裡麵細細地加了一層襯,不讓粗布傷到嬌嫩的肌膚,外麵用極高明的手法繡了龍紋,在官家周身遊走,若隱若現。
坐在涼亭裡的官家穿著這樣樸素的道袍,頭上也隻有一根白玉簪,麵容白皙清雋,有著中年男子成熟優雅的風度,卻不見中年人該有的衰老痕跡。
他這樣的姿容氣度,儘忠每次看了都覺得心裡隻有一片敬服,認為天人也不過如此,官家真是天降的神仙,合該享用這無邊富貴,統治這偌大的江山。
但今日裡覲見,他見了官家閒散地躺在鋪了涼席的榻上,桌上擺了雪山似的冰盤,可雪山也比不過他手指的白皙與細嫩,這就給了儘忠一些怪異感。
他的女兒比他更在風華之年,她也有著皇家給的好容貌。
但朝真帝姬的膚色有些黝黑,兩隻手上也有許多繭子,這都是她每日裡巡視自己的領地與軍營留下的。
她隻有四萬畝地,幾座荒山,幾千個道兵,可她有那麼多的事需要操心。
官家富有四海,但他除了修道,什麼也不關心。
“帝姬發願,要在今歲天寧節前,送德音族姬至晉城玉皇觀……”
官家那雙細而長的眉毛不解地皺起來。
“什麼願要走這麼遠?”
“她做了一個夢……”儘忠說道,“她夢見玉皇觀中坐著的,竟是神宗皇帝哪!”
說完了,但沒回應,小心抬頭去看,官家的眼睛亮了起來。
山西晉城的玉皇觀是神宗年間修的,供的是“昊天金闕無上至尊自然妙有彌羅至真玉皇上帝”,其實與神霄派,與官家聽著沒什麼相乾。
但神宗是官家的父親。
官家自封玉清教主,在神霄派的世界觀設定裡,天有九霄,神霄最高,玉清教主住在神霄天上,名為“長生帝君”,是玉皇上帝的長子。
現在他的仙果說做了個夢,夢到神宗皇帝就是玉皇上帝的化身。
……這不就對上了嗎!
神宗皇帝是玉皇大帝,那官家作為神宗皇帝的兒子,就是毋庸置疑的長生帝君,玉清教主!
咳,那官家的哥哥,神宗皇帝的第六子,也是存活下來的第一子哲宗皇帝呢?
……那就不足為外人道了。
總而言之,帝姬指認玉皇大帝是自己爺爺,還要去山西晉城的玉皇觀還願,還要抬著一個大石頭當供品,三件事聽著一個比一個荒唐,一個比一個勞民傷財。
雖說官家心裡可能覺得一點都不荒唐,但這事兒傳到朝堂上,就怕好說不好聽哪!
官家就皺眉不語,但儘忠知情識趣,又遞上了一份文書。
“這是蜀中諸位仙長的奏表……”他說。
蜀中各位仙長說,去歲沒搞成羅天大醮,所以帝姬才得了這個預兆,這不僅是玉皇上帝的旨意,也是祖宗的一片苦心,總之今歲可不能毫無表示啊!當然,蜀中這麼多神霄宮,哪裡需要勞民傷財?有兩千靈應軍的小道士護佑左右,儘夠了!咱們主打的就是一個既不擾民,又要轟轟烈烈,熱熱鬨鬨,給官家的麵子搞起來!氣氛炒起來!要讓大家知道官家的聖德昭彰!還有那什麼和那什麼!
官家一頁頁地看完,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自己身邊的人。
身邊坐著幾位鶴發童顏的仙長,站著幾位道童打扮的內侍,總之一片仙風道骨。
“晉城何其遠也,”官家歎了一口氣,“呦呦在蜀中苦修,我已是十分記掛,如今她一個未及笄的女孩兒,倒要走這許多路……”
“帝姬是至真至孝之人,”儘忠乖巧地說道,“為了官家的仙道,她豈有喊苦叫累的道理?”
“不愧是帝姬,生就一雙慧眼,”幾個周圍捧哏的老道就又來了一輪,“師兄有此明證,何須苦修百年哪!”
“當真羨煞,到時能至師兄仙府為一道童,我輩仙道就算是得了!”
“唉!唉唉!仙童往晉城處,若你我亦能跟隨其中,不知有多少功德哪!”
官家就不吭聲了,在那認認真真思考,過了半晌,終於輕輕地點了點頭。
“便如諸位師兄所言吧,唉,我令譚稹多照看她些。”
官家下令,要朝真帝姬帶上德音族姬,往河東路去的消息隻在汴京的各個道觀裡傳了一圈,並沒引起什麼轟動。
但那個穿著褐布衣衫的金人“勃極烈”聽了之後,卻立刻警覺起來。
“她為什麼要去河東?”他睜著一雙冷酷的眼睛,詢問他身邊的漢人幕僚們,“你們可聽說過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