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人初立國, 邊頭能有幾許兵馬,遽敢作如此事耶?”
太原知府的府邸,現在暫時成了河東河北宣撫使童貫的住處, 整個就大變了模樣。
比原來暖和些, 但沒有炭火氣。沒那許多金銀珠寶閃閃亮在表麵, 但就是整個廳堂都比之前明亮了許多,有張孝純看到的燈火, 也有他看不到的燈火, 甚至還有些發冷光的珍貴物件, 影影綽綽布滿了整個屋子,方便已經上了歲數的童郡王能毫不費力地看清戰報上的每一個字。
但這份戰報實在讓人恨不得丟到一邊, 即使是童貫看了一遍,也十分惱怒地將它丟開了。
戰報可以丟, 送戰報的人卻還在等著帶回新的指令。
新的指令,那就是去找金人談判唄。
但談什麼呢?怎麼談呢?你被人打成這樣, 還是一群你從來都瞧不起的小人物,竟然摧枯拉朽地給你打成這樣。
童貫便這麼牢騷了一句。
屋子裡一時靜悄悄的,王稟不曾開口, 張孝純也不說話,耿守忠也在,都各自想各自的,比如王稟在想該如何構築第二道防線,耿守忠大概在想自己的富貴,而張孝純卻在想朝真帝姬,想她那天按在地圖上,無情推進的手指。
“降了。”她說。
李嗣本是已經降了,但金人距離太原還有忻州為阻擋。
下棋時, 他怎麼說來著?
他說忻州地形好,翼蔽晉陽,出可控雲、朔,退可與石嶺關互為屏障,知州賀權……
“降了。”她說。
張孝純就坐不住了,等到童太師去更衣——老年人,又是宦官,可以理解——他就悄悄跟了出去。
“童太師,我在太原,頗聽到些傳聞……”
童貫正在布置得芬芳潔淨的淨房裡伸直了手臂,周圍幾個小內侍幫他脫褲子,見他特地跟進來,又說了這麼一句,就眯著眼看他。
“什麼傳聞?”童貫坐在鎏金描畫的淨桶上,不辨喜怒地問。
實在沒有什麼傳聞,想他張孝純老實一輩子,到頭來為了一個讖緯之語,在這赤.裸裸地構陷同僚。
“賀權與關外漢兒,頗有些來往,”張孝純硬著頭皮說道,“尋常便罷,隻是今時不同往日……”
童貫聽過後就嗬嗬地笑了。
“永錫,你我都是為官家效力的,我豈看不出你是個忠直人?這話也不必避著人講。”
必須得避著人,張孝純手心裡就捏了一把冷汗,剛剛那廳堂裡,他都不知道有多少已同金人暗通款曲的!他怎麼能不避著!
童貫就盯著他的臉又看了一會兒。
“我心中有數。”他慢慢地說,“永錫,你且出去吧。”
張孝純告退時,那一叢叢的鮮花、清水、熏香的儘頭,忽然飄出了一股惡臭。
趙儼是第三天才到的,剛到太原就被耿守忠抓著手,一把拉進了他的帳中。
“我兒何來遲也!”他惱道,“你可聽說了麼?”
趙儼確實是什麼都來不及聽說,“兒不知義父所指?”
“童貫老賊好狠的心哪!他表奏官家,給賀權的父母請了誥命,派了賞賜!”
這話還是指向不明,但耿守忠不賣關子:“他要賀權的家眷來太原受賞!”
戰爭期間,誥命算什麼?什麼都不算,但童貫的文書送到忻州,賀權就得實打實給全家打包送過去!
賀權父母若在老家,天高皇帝遠也就罷了,偏他一家子圖他做官富貴,跑了過來。
“待為父領命出陣時,不知童貫老賊又有什麼拿人的法子,”耿守忠歎道,“等不得了啊!”
金人調動兵馬時,消息總走得慢吞吞似的,誰也不愛看,誰也看不見。
可這一天來臨時,戰報卻像雪花一樣瘋狂地飛進京城。
下雪了。
城門處排隊等著入城的百姓伸出手,想接一片雪花時,忽有狂風自他們身邊卷過!
“第十二匹了!”有好事的人數著這一清早入城的信使,“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他們很快就知道了是什麼樣的大事,因為有一群接一群的班直出宮上馬,拱衛著天使,策馬狂奔,踏漫天的雪片,向四麵八方而去。
起複了種師道,令其為河東、河北路製置使——備戰;
罷浙江諸路花石綱、延福宮、西城租課及內外製造局——不玩了;
下詔罪己——寫檢討;
還有最重要的一件事:所有在河東河北的,以及河東河北附近的軍隊,全部都要集結起來,支援前線。
雪片一樣的文書飛向全國,但各地動員起來還需要時間,因此前線的童貫就顯得極其舉足輕重。
大宋上下都在看著他。
大宋上下都知道他是個什麼德行,專權、欺君、結私黨、賣官爵,睚眥必報,橫行一時,與蔡京可以說是汴京六賊裡並列第一,讓大家恨必欲除之而後快者。
但這些都不重要了!
堅持住啊!童中官,童相公,童郡王,童元帥,童太師!
隻要你能扛住金人的攻勢,你就是大宋朝數一數二的功臣!
使者馬擴回來了。
“完顏粘罕誌甚大,”馬擴說,“恐怕太師之願……”
童貫就急得臉色發白,惡狠狠地問,“他到底說了什麼!”
“黃河以北。”
這話像驚雷似的,劈在了童貫的額頭上,將這個膽大妄為的童郡王,童太師劈得六神無主,三魂出竅。
“這如何……”他喃喃道,“這如何……”
“為今之計,”使者催促了一句,“咱們須得立刻修營寨,備錢糧……太師?太師?”
童貫從那把太師椅上艱難地起身,他那雙自詡鐵一般的手上忽然就長出了許多老人斑,神情也變得頹唐。有小內侍連忙扶住他,將他往後室帶去。
議事是議不得了,馬擴隻好將目光投向張孝純。
張孝純的臉冷得像冰一樣。
幸虧有朝真帝姬在,他心裡冒出了這樣一個奇怪的念頭。
那或許也不是帝姬,因為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怎麼會有這樣的本事,又從哪學到了這些本事呢?
這事無法用常識來解釋,但這反而更好解釋了。
或許大宋的列祖列宗是在的,他想,他們在更高,更明亮的地方俯瞰這一切,他們的急切與憂慮無人知曉。
隻有朝真帝姬感受到了這一切,並做出了堅決的回應。
十二月七日,太原的捷勝軍開始躁動起來。
他們都是西軍裡選拔出的最好的士兵,童貫給的賞賜又足,聽說有戰爭在召喚,士兵們自然精神抖擻,熟練地打起行囊,收起帳篷前的間歇又不忘記將大斧和磨刀石拿出來,倒上一點清水,仔細地打磨打磨。
整個營地忙忙碌碌時,小軍官穿梭期間,告知他們新的命令下來了:
回京!
士兵們就大吃一驚。
“咱們不留下來嗎?”他們互相問,“童帥要將太原拱手讓給金人嗎?”
這樣的竊竊私語自某個士兵傳出,很快傳遍了整座軍營。
很快傳遍了整個太原城。
甚至就連為童太師籌備食材的廚房雜役也聽到了,其中一個少女就悄悄地往外走,被眼尖的廚娘見了,立刻喊她一聲:
“大軍馬上開拔,你做什麼去!”
“我去看看!”她說,“丟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