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軍對俘虜的區彆對待在最開始並沒有引起女真人的警惕。
因為這事兒太小了。
女真人也是數萬人的大兵團, 幾個或是幾十個俘虜僥幸在宋軍那裡逃回來,或者是被某個小軍官腦子進水放了回來, 這算什麼大事呢?
契丹俘虜跑回來倒是很沉默,他們就算想不明白宋人的公主想做什麼,也知道寄人籬下時要小心些,不當講的話不要講。
武器鎧甲是都沒了,領罰就是。
他們挨了女真軍法官的一頓暴打,每一個都被打到奄奄一息為止, 丟回帳裡悄無聲息地待著,想著自己的心事。
但那個奚族士兵就與他們不太一樣,奚族士兵雖然也被打了,但他得知了這件大事, 那他必須得同自己的同袍兄弟們講一講啊!
大家是一個帳篷裡的兄弟,更是一個村, 一個姓,甚至往上數一數三四代就是一個太爺爺的真兄弟, 既然被挑中了斥候的苦差,為什麼不將這個保命的關竅講給彆人聽呢?
有人聽了就不以為然,嗤笑著反駁他,“宋人與契丹人有什麼關係!”
“怎麼沒有關係?”奚族人說, “他們原不是親戚嗎?總之公主說了,隻要是契丹人就放走,你們下次再出去時,得留心些!”
這群奚族士兵就半信半疑, 一方麵覺得這事兒荒唐,另一方麵又覺得信一下也沒什麼。
又過了幾日,宋人區彆對待俘虜的事傳到了完顏活女的耳中。
他會知道也有個意外的緣由。
完顏活女在攻打忻口時受了傷, 這些日子一直在養傷,但他是個青年人,傷勢好得比父親快很多,因此走動無礙後就經常四處巡營,營中士兵有什麼細微的異常他都要仔細看一看。
那天他站在營門口,正在視察女真大營的轅門是否堅固,抵不抵擋得住宋軍的衝擊。
……王稟太壞了,好好縮在關內也就罷了,他還冷不丁就趁著風雪夜跑出來,背上一堆猛火油,悄悄地來到金軍大營這邊,找個好角度,嗷嗷嗷地燒一波營地,趁亂殺幾個人再跑。
他燒了大概三四次,基本是隻嚇了訓練有素的金軍一下,燒了幾根外圍的柵欄,沒占到什麼便宜。
但有一次他撞大運,忻州的糧草運過來,當時就存放在大營最外圍的一座小營裡,不知道王稟是真就天人感應了,還是純純的瞎貓碰死耗子,反正他猛火油一扔,幾萬石的糧草在月黑風高夜裡一燒,士兵們再忙著澆水救火,天亮了一驗點,也沒幾百石能存貯住的。
因為這個緣故,完顏活女就額外在意營地周邊,壕溝深不深啊,尖刺木樁結不結實啊,柵欄是不是立得住,紮得緊啊。
他這正檢查著,一隊女真士兵自他身邊牽著馬走過,就被他叫住了。
“爾領何令出營?”
女真士兵中的小隊長——也就是一位“謀克”——抱了拳,“前幾日斥候探查不力,監軍下令,要我等前往牛頭嶺探查宋軍虛實。”
完顏活女點點頭,小隊長正準備離開時,這位勃堇(女真語中長官之意)的目光自他們一個個的身上掃過,忽然又喊住了一個士兵。
“把你的頭盔取下來。”
那個女真士兵很是驚慌地看他一眼。
其他人也都轉過了頭,齊齊地看向他,很是詫異完顏活女為什麼提出了一個這樣奇怪的命令。
但長官的命令是不能不聽的。
女真士兵在眾目睽睽之下,摘下了頭盔。
有人低低的“咦?”了一聲。
這個女真人在額頭往頭頂的部分上,貼了兩搓馬鬃。
那應該是匹黑馬,貼在頭頂顯得油光水滑,但這個女真人自己的頭發就沒有馬鬃那樣黑亮,於是就顯得很滑稽。
但更滑稽的是,這種髡發與女真人平時所留的發型並不肖似,倒更像契丹人的發型。
有人就笑出了聲。
“阿虎迭,你是不是見那些宋人的發式好看,也想在頭上貼一個發髻出來了?”
但完顏活女沒笑,他有些困惑。
“你為什麼這麼做?”
女真士兵的眼睛往兩邊瞟了半天,哼哼唧唧了一聲,“見他們的漂亮……”
完顏活女走上前一步,拽住了他的衣領。
“你的棉衣許久未洗,結成殼你都不知道搓一搓泥巴下去,”他說,“你怎麼會愛漂亮?”
那些笑聲漸漸就歇下去了,有更多的士兵悄悄圍過來,注視著這一幕。
女真士兵的額頭就見了汗,他忽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勃堇,我……”
“將他捆起來,”完顏活女忽然下令,“堵上他的嘴,送到我帳中去。”
在炭火燒得很溫暖,但充斥著皮毛臭味的帳篷裡,完顏婁室正眯著眼,努力去看冊子上那一個個跳動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