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姬離開清源城的這天就很依依不舍。
這裡其實還有挺多事要忙, 比如說那三千金軍,真被靈應軍殺死的是少數, 一小部分是在嘩變中被自己人殺死的,一小部分是月黑風高夜,彼此踩踏而死,還有一小部分是在山裡又凍又餓中逐漸死去的。
總之,死的不多,俘虜還是大頭,處置他們就成了難事。
李世輔問帝姬, 帝姬就歎氣。
“我是修道之人, ”她說,“不該插手這樣的事。”
黨項少年就滿頭都是問號,帝姬是個薛定諤的修道之人, 出門打仗拿大標槍紮人時也沒說過自己清靜避世, 怎麼現在就避世了呢?
他出門仔細想想, 就悟了。
俘虜依舊按照部族安排待遇,契丹人不用說是第一檔,剩下的都歸在“其他檔”裡,其中有些就嚷嚷著自己是契丹人, 凡是這一類的,李世輔都給他們安排去契丹人的戰俘營了。
當然契丹人自己不認, 人家表示,“俺們祖上是國舅帳的, 當年也跟著太祖皇帝南征北戰, 立過功勳,才不枉叫做镔鐵的子孫,你們這群渤海的高麗的吐護真水的, 狗一般的東西,也配做契丹人!”
鬨得很厲害,但李世輔不理睬這事,他一個黨項人,管什麼金人內部矛盾呢?反正是契丹人,就可以放歸,不是契丹人,就留下做苦役。至於女真人?
“咱們的俘虜中沒有女真人。”他這麼吩咐手下。
手下很懵,“雖說大半都已伏誅,但也俘虜了幾十人。”
“沒有俘虜。”他強調了一遍,“都已伏誅。”
消息傳回帝姬那裡,帝姬就歎了一口氣。
“無量帝君,上天有好生之德的,”她聲音很輕很溫柔,“他們喜歡這裡,翻山越嶺也要過來,那就埋在這裡吧。”
一顆顆頭顱堆在了西城門口,引得過路的人大驚失色,有進城的老嫗就趕緊捂住小孫子的眼睛,但也有母親走在一邊說:“不要怕,那都是想燒咱們房子,搶咱們糧食的賊人,你看他們的下場!”
“有人在保護咱們呢!”
走過城門,小孫子在老太太懷裡就探出頭,忽然往上看去。
城樓上也有人站在那往下看。
那是個很溫柔的少女,披著一件青色的罩袍,白玉簪在烏油油的頭發間閃著幽靜可愛的光。小娃子一抬頭就被她察覺了,笑眯眯地低下頭,衝他擺擺手。
老嫗沒注意到,還同兒媳說:“真怪,這孩子天生的大膽麼?居然沒被嚇到,還咯咯咯地笑呢!”
車馬行人慢慢悠悠地進城去了,趙鹿鳴就將目光收了回來,還不忘摸摸自己的臉。
“我真可愛。”她說。
佩蘭看看儘忠,儘忠這麼會捧哏的人,硬是假裝啥也沒聽見。
“給曹家的信送出去了?”帝姬又問。
“是。”
“信使千萬要快些,得趁著人家覺得我尚可愛時,將這門親事訂下。”她幽幽地說了這麼一句,忽然看向儘忠,“你冷了?”
儘忠趕緊低頭,“不礙事,奴婢伺候貴人,心是熱的。”
“那你剛剛為什麼打了個激靈?”她問。
儘忠就說不出話了,恨不得拿一隻手捂著自己眼睛,不想看到朝真帝姬睜著一雙溫柔可愛的眼睛盯著他的樣子。
“帝姬,咱們還是儘早回太原吧。”他最後小聲道。
太原現在麵臨的問題就非常微妙,這種微妙源自太上皇身上的醫學奇跡——他痊愈了。
一千年之後中風昏迷的中老年人能不能不靠任何醫療手段,就在短時間內痊愈呢?這問題趙鹿鳴也答不上。
但她爹爹不僅痊愈,而且還有一些進一步的想法,比如說他才四十多歲,對吧?春秋正盛,雖然當了太上皇,但天下事理應由他決斷,對吧?
她官家哥哥就不這麼認為了。
心驚肉跳好不容易坐上龍椅,憑什麼還給你呢?
本朝以孝治天下,如果官家年輕,太後都能臨朝,但從無太上皇臨朝的例子呀!
兩位官家不能像某些東瀛淑女一樣用耳光決勝負,那就隻能拚支持率了。
太上皇因此要童貫帶兵回去,回去給他撐腰;
官家因此要童貫不帶兵回去,回去就準備給童貫一個榮譽官職,直接趕回家吃桃子去。
當然官家也想得清楚,彆說童貫,三歲稚童也能看出他居心險惡啊,那童貫萬一不走呢?
官家的使者就留在太原城了,安分乖巧,沒什麼存在感似的,但整個人存在感爆棚了。
帝姬的馬車是同晉寧軍一起進城的,街道兩邊山海一樣的歡呼聲,喊得這群一潰再潰的晉寧軍士兵就羞赧地低了頭,不敢看兩邊百姓的眼睛。
童太師騎在高頭大馬上,笑嗬嗬地打趣徐徽言,“彥猷若是年輕十歲,老夫今日須得避你一頭呀!”
馬車裡的帝姬悄悄往外看一眼。
“太師中氣怎麼這麼足!”
太師坐在中堂,有點迷惑。
“我雖老,卻也能食鬥米,肉十斤。”
她就趕緊擺擺手,小聲道,“太師要回去嗎?”
兩個壞筍湊到一起開始嘀咕。
太師說,“老奴這條命是太上皇的,太上皇而今在京城孤立無援,老奴爬也得爬回去呀!”
帝姬說,“可太師一回去,官家哥哥就要留住太師了,這可不行呀。”
太師說,“正為此事發愁,而今有使節留守太原,走不脫呀。”
帝姬說,“爹爹是想留太師在京,還是……”
太師說,“我看太上皇信中之意,南巡亦無不可呀。”
京城是中樞,不是因為汴京生來就是中樞,而是因為整個大宋的行政係統在京城,如果執政者跑了呢?
隻要各州縣的地方官仍然認他,隻要各路軍隊統帥仍然認他,隻要各地的賦稅和糧米按照他的心意分配,官員按照他的指示調動,他在哪裡,京城就在哪裡。
兩個人嘀嘀咕咕確定了這一點後,帝姬又說話了。
帝姬說,“我有一個想法。”
太師說,“帝姬年少聰慧,必有高明之計教我!”
帝姬眨眨眼,就笑了。
童太師這麼大的歲數,權傾朝野這麼多年,要說和金人作戰沒本事是真的,但內鬥原本也不需要她出謀劃策。
她出謀劃策,是為了心照不宣地站個隊:她支持她爹,而不是她哥哥。
明確說出這一點,童貫才好放心將太原留給她。
不過帝姬小聲嘀咕了幾句後,童貫也是大吃了一驚。
“帝姬這是同誰學的?”
帝姬仔細想了一會兒,“我爹爹。”
新年前兩天,也就是崇寧軍入城後的第三天,太師突然病倒了。
具體是什麼原因病倒的,大家說不出,但童貫是個古稀之年的老人,那什麼原因都可能啊。
消息一傳出來,整個太原城就跟著人心惶惶。
太師逃跑的事已經被大家選擇性忘掉了,現在大家隻覺得太師是河東路的鎮海神針,他病倒了,這可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