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就在洛陽,有多少人?幾萬?十幾萬?幾十萬!
那都是大宋的精銳,大宋的鐵軍!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
隻要有了這支軍隊在,憑你幾萬蠻夷,還不是要丟盔棄甲,屁滾尿流地逃回那苦寒的極北之地去?
百姓們經曆過縮在城內,提心吊膽的日子,家家戶戶都在夜裡哀歎,小聲哭泣。大富之人可以出城躲一躲,尋常人家卻舍不得京城的產業房屋,依舊在這裡猶豫。
至於沒房子沒地的窮幫傭,那就更走不得了,連路費也沒多少,出了城到處都是兵,可怎麼過呢?
他們無處可去,因此恐懼就加倍了,而這恐懼在有了轉圜之機時,又加倍變成了對金人的仇恨。
人人都在幻想有朝一日抓住金人,寢其皮,啖其肉,飲其血,反正就是怎麼對等地報複回去怎麼來。
他們在街頭巷尾大聲議論這樣的事,甚至連主戰派的李綱都不得不下令稍作限製,但收效甚微——尤其是青少年,簡直就是一個個活動的炸藥。
其中又以康王趙構為甚,這位少年親王著戎服,騎馬於街上,若見到青壯男子,便時時駐馬交談,勸勉他們操練棍棒,若來日當真兵臨城下,有城中百萬健兒,豈不足報效天子!
反正就是人氣很高,高到被報效的天子都感到不安。
一言以蔽之:人人都是主戰派。
此消彼長的是金人的態度。
他們在種師道到達京城,並與使者嚴正交涉後,似乎就從蠻橫無理的蠻子變成了講一些道理的蠻子。
等現在再見到使者時,完顏宗望就像個真正的菩薩太子了。
他快步上前,在使者準備行禮時將他的手握住。
“我父曾說,在眾多宋人中,你是最受他喜歡的一個,那時我就站在他身後,”完顏宗望微笑道,“因此我不能受你的全禮。”
這個密使似乎選的很對,在一旁的官家心腹這麼想。
尤其在完顏宗望這一番話後,使者剛想要表示感謝時,完顏宗望又打斷了他:
“趙公,你怎麼清減了許多?”
這話說得溫厚又親切,趙良嗣就一瞬間紅了眼圈。
儘管是金人的酒宴,但無論是廚子還是婢女,甚至連菜色都是清一色的宋朝風格,就連上首處的主人家都像個精通佛法的宋人。
有人講起蘇東坡,完顏宗望就問起了佛印,趙良嗣講了兩個關於佛印與蘇東坡的小笑話,逗得完顏宗望哈哈大笑。
“太子這般喜愛佛法,可見宋金於許多事上,原本道理是相通的,”趙良嗣說,“如何做不得兄弟之邦呢?”
“我也作此想呀,”完顏宗望就歎氣,“隻是先有王安中,後又有雲中之事,我也是受都勃極烈之命,不得不率軍南下,諸天神佛皆是明證,我豈忍見生靈塗炭呢?”
趙良嗣悄悄看他一眼,臉上就掛起很溫順的笑,“而今春潮將至,若雙方能止兵戈,令農人複歸田壟,太子的功德就是來日在佛祖麵前,也不慚於八百羅漢之下了。”
二太子聽了這話,又是微微一笑,伸手示意一旁的婢女為趙良嗣斟酒。
“若大宋皇帝有乾戈玉帛之意,我當表奏上京,請都勃極烈裁定,隻是今日難得相聚,不該隻講國事,”他笑眯眯地問道,“聽說令郎在白鹿靈應宮修道,不知而今有何感悟?”
趙良嗣的心中忽然突突了一下。
他的餘光在席中忽然掃到了一個女真青年,正在目光炯炯地看著他。
完顏宗望看他的神色,就鄙薄地笑了一下。
他剛收到上京送過來的信,內容與趙良嗣不謀而合:打打殺殺挺傷和氣的,和談吧。
兵貴神速,完顏粘罕被擋在石嶺關這麼久,即使能夠攻克關隘,也很難阻擋西軍穿過太行山到達河北了。
一旦西軍來到完顏宗望的身後,東路軍就有被截斷去路的危險,所以他們得考慮撤軍。
當然不管哪一路都不虧,西路軍拿到了忻州往北的數州,與太原就隻隔著一道關隘,隨時可以發動突襲。
東路軍更不用說,一路打到汴京城下,無論戰績還是戰利品都遠超他們的預期。
趁著宋主骨頭尚軟,將拿到的土地過個文書,合法化一下,比如說真定往北,再比如說忻州往北,這以後都該是大金的土地了。
當然直接要不太好,他們有個很好的理由。
“我想,咱們之所以會有這一戰,還是因為宋金之間往來太少,”完顏宗望說,“因此有了誤會。”
趙良嗣心中的預感就越來越強,“若能夠彼此遣使……”
“何須遣使?”這位菩薩太子笑眯眯地指了指身邊的那個青年,“此為我弟完顏宗弼,你看他如何?”
這人大概二十歲左右,生得與完顏宗望那張圓乎乎很和氣的臉就完全不相似。他並不算醜陋,除了有個略帶鷹鉤的鼻子之外,甚至算是個相貌端正的青年。但他看人時的目光不自覺帶著一股凶狠,當意識到彆人在看他時,他也並不掩蓋自己的氣勢。
看一看他的年齡,趙良嗣又覺得問題不大——女真人生活環境艱苦,結婚年齡隻會比宋人更早。
但趙良嗣顯然不了解完顏宗弼是個什麼樣的人。
“郎君一望可見英氣迫人,”這位宋使笑道,“的確是一位北國男兒。”
“他隨我一路來此,很喜愛你們宋人的文明,聽說朝真帝姬潛心修道,純孝貞靜,心中很是愛慕,恰巧他還沒有立正妃,我想若是這門婚事能夠成就,以後咱們便是親戚了,親戚之間又怎麼會有乾戈呢?”完顏宗望問道,“不知你們的皇帝肯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