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完顏宗望已經不看他了,而是看向他身側那個皮膚白皙,下巴上沒有胡須,一直不說不動的男子。
“若能結成這門親事,以後宋皇帝就是我弟弟的妻舅了,”他笑道,“若是家事上有為難之處,難道還怕我們不能伸手幫一把麼?”
那個宦官果然控製不住地轉過頭來看趙良嗣了,還伸出手去扯了扯他的衣袖,又偷偷耳語了幾句。
什麼家事?還不就是太上皇和官家內訌起來的那點事?
但他就是會心動,或者說,他們宋人的官家就是會心動,完顏宗望心裡就忍不住想,那位公主是站在多破爛的一架馬車上,支撐著怎麼一個糟爛的家呢?
趙良嗣倒是顯然很抗拒,聽過之後,又轉頭看向完顏宗望,“二太子,臣鬥膽問一句,若兩國當真結秦晉之好,待諸位班師上京,所占宋土可能完璧歸趙麼?”
菩薩太子就將酒杯擱到一邊去,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摘下了手腕上的念珠,開始念。
酒席間好像靜下來了,隻有坐在角落裡彈琴的樂師戰戰兢兢,不知道該繼續彈個動靜還是連動靜都不要出。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那串念珠,轉啊轉個沒完。
直到菩薩太子終於發話了:
“佛曰慈悲為懷,我想著,太原,中山,真定府積屍盈野,黎民流散,這實在是傷功德的一件事……不如作為嫁妝,帶來大金,如何?”
趙良嗣手裡的酒杯就掉在案上了,差點砸出“哐啷!”的一聲。
沒砸,因為旁邊的副使手疾眼快,接住了。
“我們大金若得了公主這樣的嫁妝,必也不能白占便宜,不出聘禮,”完顏宗望一邊轉念珠,一邊繼續笑嗬嗬,“我們出猛安作聘禮,隻要公主嫁過來,就是她的世襲猛安,有此府猛安,他們賢伉儷的日子大可過得,如何呀?”
太不要臉了。
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
趙良嗣就覺得眼前一陣黑似一陣,整個人很想吐一口血,又很想掀桌破口大罵,痛心疾首地問一句當年與他結盟共同伐遼的那些憨直忠厚的漢子怎麼就變成眼前這個模樣。
但想一想,當年大宋的官員見他也是滿眼都是笑,哪像現在這樣想起來就當抹布拿出來用用,想不起來就堆角落裡疊黑鍋呢?
使者不能自專,隻能將金國的要求帶回去,待官家決斷。
吃過酒宴,使者離開金人的大營,準備上馬車時,忽然又被完顏宗弼叫住了。
這位郎君不是白求親的,他頗有誠意,雙手捧著一隻匣子遞給趙良嗣。
匣子一打開,珍珠圓潤明淨,散發著幽幽冷光,照得人直眼暈。
“這是我們女真人最珍貴的禮物,願送給最珍貴的公主,請你一定要轉交給她,並且告訴她,”這位四郎君深深凝視著他,“若能娶公主為妻,我願像對待珍珠一般待她。”
副使就在旁邊不吭聲地打量。
完顏宗弼的身高,相貌,氣度,看著都過得去,當個駙馬似乎不丟人,尤其和旁邊的完顏宗望一比,就顯出了至少五六分的英俊,雖與曹家二十五郎不能比,但人家勝在兵臨城下,有身後的大金為倚仗啊!
見到副使的神色,完顏宗望就輕輕笑了。
“我弟弟是真心的,”他說,“你們為公主準備嫁妝時,也該拿出真心才是。”
“帝姬一女子,領千道士,尚能於太原報國拒敵,官家切不可聽信金人之言,輕言許嫁!”回到垂拱殿,趙良嗣就立刻直說了,“況且太原、河間、中山,皆太祖打下的江山,若一朝拱手讓人,河東河北再無險可守,從此我為魚肉矣!”
官家縮在他那張椅子裡,聽完正使副使的彙報之後,也不表態,隻說,“朕知曉了,卿辛苦。”
趙良嗣一見官家那半死不活的神色,心頭火就壓不住,還想再說幾句,旁邊的耿南仲一使眼色,有內侍就站了出來,將手一伸,手掌向著殿門的方向。
再看官家,垂著眼皮,顯然是不想再聽他說些什麼。一旁的耿南仲坐在那,冷笑著望著他,像望著一隻螻蟻。
這個燕地大漢就覺得胸口被大錘砸了一下,隻能收起那些來不及講的話,行一禮跟著內侍往殿外走去。
天已經晚了,皇宮四處點起燈火,但宮牆依舊顯得暗淡,隻有宮門處的班直,典儀甲上的金銀線泛著幽幽的光。
他跟著兩個內侍走了幾步,忽然發現身後又跟著兩個班直。
“這不是往拱辰門去的路,”趙良嗣站定,“中官欲領臣何往?”
內侍不回頭,“天色晚了,留趙學士在宮中住一晚。”
“這不合規矩。”趙良嗣說。
“官家的旨意,就是規矩。”
“若是官家的旨意,怎麼官家召我回話時不曾說?”
那個內侍終於停了腳步,在一片黑漆漆的夜裡回過頭,手裡的宮燈照在他的臉上,像是在笑,可笑得瘮人。
“學士是真傻,還是在消遣奴婢呢?”他說,“留學士在宮中住幾日,已是官家的恩典,怎麼還真想喝了酒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