磁州雖然有了人, 有了糧,但還是與太平年歲不太一樣。
太平年什麼樣?大概是城外的農民苦哈哈種地,城裡的工匠苦哈哈做工, 但隻要能閒下來, 他們還是有一點娛樂項目的。
比如說書的,唱曲的,可以在酒樓裡唱,也可以在茶棚裡說,給上一文錢,換破邊大碗裡一碗粗茶, 那茶淨是碎末沏的,有人喝了就罵,說川茶也不見得比這更苦,可罵完一句後,還是會放下茶碗,津津有味地繼續聽書聽曲。
要是精彩了,真恨不得日日都能舍出兩個錢, 再加上這一個半個時辰,過來消遣消遣, 再回到院落中,和左鄰右舍分享一下今天聽來的段子。鄰居當麵就要誇, 背地就要說他敗家,可那一兩個錢的事兒, 敗的什麼家呢?
金人一來, 守財的,敗家的,通通都沒了家, 流浪狗似的在山裡亂竄亂躲。
現在總算是回了磁州,在清湯大老爺的照顧下收拾收拾,要重新整治起家業來,往年的消遣可就沒有了。
在城外操練耕種回來的,在家紡線織布歇了的,和新的親鄰湊在一起就憶苦思甜,將苦都憶過了,哭也哭完了,就沒什麼有趣的事兒可說了,隻能大眼瞪小眼。
今天就很好,城內外的百姓說,不僅打了勝仗,得了賞,還吃了新瓜!
那個嶽家五郎!不得了啊!竟得了帝姬的青眼!
有狹促鬼聽了一半就說,帝姬是個寡婦,莫不是看中了他?
呸!人家當年在山西和靈應軍一起衝鋒陷陣,殺過金人的!帝姬離他千裡萬裡,怎麼看中!必是天上的星君下凡,帝姬有神通,在天上見過的!
還賜了符!
聽著還是很古怪,有知情的,不知情的,半知情的就分彆根據他們的興趣出發點開始問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
比如說嶽都頭是不是要高升了?咱們兒子在他麾下呢,今天也得了賞!要不去送個禮,請他提攜提攜?
又比如說嶽都頭娶沒娶妻啊?哦娶妻了?還生子了?那兒子定沒定親啊?
再比如說嶽都頭喜歡吃什麼?燴麵?漿飯?胡辣湯?
哎呦!聽說嶽都頭受傷了,吃不下吧?
嶽飛坐在床上,感覺屁股下麵有點熱。
也不對,準確說是渾身都很熱,熱辣滾燙,非常不自在。
他中了一箭,除此之外身上還有些彆的刮傷和擦傷,這都很正常,除了箭傷需要醫官來處理一下——如果不處理的話,他自己兄弟也能代勞——其餘對於底層軍官來說,都是“舔舔就好了”。
但現在他穿著短衫坐在床上,一群人就圍著他看,給他看得直發毛。
不止是他的同袍,也不止是醫官,還有靈應軍的軍虞侯王善,以及宗帥身邊的一個幕僚,都在盯著他看。
這其中最可怕的是有個看起來非常虛弱憔悴的中年文士被一個少年書生扶著,慢慢地走進來了。
“這位,這位是……”嶽飛說,“在下當如何稱呼呢?”
王善說,“這是河北西路轉運使,虞相公呀!”
嶽飛整個人就懵了,剛想起身行禮,虞相公就慢慢地伸出手,衝他虛按了一下。
“你有傷在身,不要多禮。”他說。
有人給虞相公搬了個椅子,請他坐下。
“在下不過儘微末之職,”嶽飛很不安,“何勞諸位貴人親至?”
王善笑眯眯的,“昔日在武朔相會時,已歎於鵬舉兄勇武,今日竟能重逢,鵬舉兄更立新功,如何能不來看一看?”
雖然說著這樣的話,但總覺得好像其實不是這回事。
但具體是哪回事呢?所有人都笑眯眯地盯著他看。
誰也不說。
見傷員還想再多說幾句,王善就擺了擺手,阻止了他。
醫官已經為他將箭頭拔掉,又為他包紮了四肢的輕傷,現在應該是正常的拎著自己的藥箱就告辭,熱心的再多嘮叨幾句注意事項。
但這個醫官有點不一樣,他湊近了盯著這個年輕軍官看,看得嶽飛汗毛倒立。
“醫官還有何,有何指教?”
醫官伸出兩根手指,湊近了他的眼睛,捏了捏他的眼皮。
“雙目無事。”
嶽飛就很莫名其妙。
“在下……在下不覺雙目有恙啊?”
醫官摸摸胡子,似乎也有點難為情,於是說:“是帝姬吩咐的。”
“確實是帝姬吩咐的。”王穿雲說。
相州運過來了糧草,糧草不僅是糧食,還要有很多種軍需物資,比如說鹽和油,再比如說一些牲畜,鹹魚鹹肉,什麼都有,反正漕運判官們在征糧時不做人,刮山東河南老百姓地皮,過手就算拿了大頭,剩些給前線送來,也夠軍官們吃用的。
而他儘忠公公,那一直是堅信自己是帝姬手下第一號人物,和宗澤虞禎同一個等級吃穿用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