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絨絨眼前已經被徹底黑白雙色覆蓋充斥,幾乎已經不能思考。她使勁閉了閉眼,也無法將黑白雙色從自己視野裡驅趕開來,隨口道:“擁有一副彩色畫像?”
老頭一愣。
這個問題他問過很多人,也得到過很多答案。
有人說,棋遇知音才是幸事,也有人給出其他一些夜不能寐、深思熟慮後答案,隻因為他們知道這個糟老頭子到底是誰,問出這個問題又真正代表了什麼。
隻有虞絨絨回答得漫不經心,胡言亂語,極不耐煩,卻竟然讓人無法反駁。
華服老頭倏而有若癲狂地大笑了起來,好似此生第一次聽到這麼好笑事情,他一邊笑,一邊又覺得實在太有道理,忍不住再次笑彎了腰。
在這樣大笑中,他一手按著漫天劍意,另一手倏而伸出,一指點在了虞絨絨眉心。
“黑白棋子卻想要彩色畫像,道脈凝滯卻偏想修行。你當逆天而行路很好走?”
“癡迷不悟,貪心不足,自取滅亡。偏偏老頭子我死前就想看點傻子熱鬨。”
滔天道元自他周身剝離,再洶湧地向著虞絨絨湧來,黑白棋子染上了如她發中寶石般斑斕色彩,一顆顆釘入她體內。
糟老頭子身形逐漸暗淡虛無,周遭所有一切好似都在坍塌。
虞絨絨周身雖然被這一指定住而未能動,卻已經看到了傅時畫並指為劍,終於劍意翻湧地割開了這方空間,向她方向急掠而來身影。
糟老頭子大笑卻還在繼續。
“你要登雲梯送死,我偏不讓你死。”
洶湧劍意淹沒了老頭,對方聲音卻還在繼續:“你當慶幸,這世間有無數道,你偏偏先遇見了我,再在我這一方棋盤上落了子。”
“你承我道,不將這天下擾個天翻地覆,怎麼能死?”
“我且問你,你既要修道,你可想清楚,你道是什麼了嗎?”
很疼。
鋪天蓋地疼貫穿了虞絨絨每一寸道脈。
她能感受到纏繞在自己道脈周遭劍氣與糟老頭子灌注進來道元又或是其他什麼東西激烈搏殺,也能感覺到自己骨骼在發出搖搖欲墜脆響,宛如刮骨重塑,又仿佛硬生生斷骨再續,讓她想要尖叫,想要嘶喊。
然而她所有聲音都好似被打入體內道元滯住,隻能停留在了心中。
她疼得死去活來,七暈八素,道脈翻湧,被打入了那些棋子地方仿佛有鈍刀在一寸寸磨她骨頭,她甚至忍不住在想,為什麼自己在這麼短時間裡,要遭受這麼多次疼。
好歹上次被大師兄劍砸中時候,她還能暈過去以逃避三分,但這次,她隻能硬生生地受著。
她腦中卻在回蕩對方那個問題。
她道是什麼?
這一聲喝問混著越來越重痛苦,她疼得想哭,卻不想在這種時候哭,所以她使勁睜大了眼,將已經湧到了眼眶眼淚憋回去,再看到老頭子身影越來越虛幻,連他腳下影子都變得灰白了起來。
直到一道璀然劍氣重新照亮她雙眸。
傅時畫劍氣終於有如實質地劈開了此處。
他手中無劍,隻有吞吐劍氣近乎肆虐地凝聚在他指間,再向著那老頭子麵門一擊而下!
——卻劈了個空。
那老頭子身影分明就在那裡,然而劍氣卻什麼都沒有觸碰到,就這樣從空氣中直直落下,灑在了棋盤石桌上。
本就搖搖欲墜石桌被這一道劍氣徹底割裂開來,石塊碎裂了一地,傅時畫青衣烈烈,向前一步,終於抓住了虞絨絨手。
他手與此前每一次握住她時候都不太一樣。
那隻手極冰,極冷,甚至讓幾乎要沉於痛苦中她一個激靈,但在握住她同一瞬間,吞吐其上劍意卻在頃刻間斂了回去。
無論是劍意還是道元,噴湧而出再這樣倏而收回,都會自傷八分。
有血自傅時畫指尖滴落,他卻好似絲毫未覺。
淵兮倏而出現在了他右手,他周身本就已經足夠洶洶氣勢竟再暴漲一截,青衣少年衣袖翻飛,將虞絨絨攬在身後,回身再向那詭異老頭試了一劍!
明月清風,白雲飛亂,再見滿目衰草,野火連天。
黑色薄劍穿透層層虛影,直逼老頭麵門,終於硬是逼著對方於無數虛影中向後仰了半寸!
“你對她做了什麼?”傅時畫沉沉開口。
他聲音素來都是散漫卻極悅耳,然而此時此刻,他音色卻如劍錚然,竟是連吞吐字眼中都帶上了毫不掩飾殺氣。
“好劍!”那老頭卻恍若未聞,隻暢快般大笑道,然後豎起了另外一隻手,在淵兮上屈指一彈。
傅時畫身形微頓,黑發飛揚,唇角有血漬滲出,但他握劍手卻依然極穩,眼瞳更黑,殺氣愈濃,輕輕翻腕,便要再出玉石俱焚一劍。
華服老頭卻突然“咦”了一聲。
下一刻,他改彈為捏,就這樣硬生生攥住了傅時畫劍,再在上麵嗅了嗅,輕嗤一聲:“淵兮劍?隻有一柄淵兮可不行啊,沒有湛兮,你拿什麼壓它凶意?靠那隻傻鳥?”
傅時畫擰了擰眉,正要說什麼,華服老頭卻倏而收回了點在虞絨絨額頭手指。
翻飛在半空中所有彩色棋子已經全部沒入了虞絨絨體內,華服老頭子仿佛在一瞬間再蒼老了數十歲,臉上皺紋更深,白發更枯,露出了真正彌留之相。
他視傅時畫劍如無物,就這麼任憑他劍長驅而進,懸停在自己眉間,如此兀自負手而立,帶了些悵然道:“想殺你,可惜小丫頭片子贏了,老頭我一言九鼎,不能反悔,不能反悔。”
所以他抬手一在劍上一彈指,將淵兮從自己眉間彈開,惹得傅時畫本就蒼白臉色再黯三分,這才繼續道:“我想被葬在梅梢雪山之巔,也想被灑在歸藏湖心,哎呀,這可真是好難選。小丫頭,還未曾問過,你叫什麼名字?”
“算了,不假惺惺了。那傻鳥喊了一路,想裝聽不見也難。”不等虞絨絨回答,他又十分嫌棄地補了一句。
糟老頭子身影更顯虛幻了些,傅時畫幾乎覺得自己劍意已經無法鎖定麵前人身影。
傅時畫微微擰眉,卻見虞絨絨突然咬牙抬手,手中散霜筆遙遙點向對方麵門。
她與對方交手太多次,世間沒有人比她更熟悉對方手段,所以她隻是遙遙抬筆,便已經鎖住了那道近乎縹緲氣息。
筆尖劍氣符意繚繞。
傅時畫舉劍翻腕,單足後撤,劍尖再融入那片燎原殺意。
華服老頭似笑非笑看向她,再感受到傅時畫劍意順著符意已經蜿蜒而上,顯然再起手,恐怕便是毫無保留殺招。
“傳業授道解惑也,我傳你業,問你道,你不喊一聲師父,卻想殺我。”華服老頭抬手向虞絨絨指指點點:“虞小丫頭,你沒良心。”
“你究竟是人是魔?”虞絨絨終於將縈繞在心頭疑問道出了口。
“我是人又怎樣?是魔又怎樣?”對方頭也不回:“人與魔皆出於天地之間,天地都不奈何,偏偏人要殺魔,魔要殺人,簡直荒唐!我是人,也是魔,你有本事殺掉一半我嗎?”
老頭子邊不屑擺手,邊這樣飄然向後退去。
他周身氣息越□□緲,身影也更加虛幻,好似他已經介於生與死之間。
又或者說,他本就早已死了,在這裡隻是一縷幽魂,亦或是枯敗□□最後殘喘。
如此盤桓百年甚至千年,隻為了等有緣人最後見一麵,再下暢快一局,讓自己傳承不至於斷絕這人間。
他等了這麼久,等得淪為無數蠢貨鍘刀,血腥滿地,鴉火燎原,呱噪難耐。
如今棋局已儘,便是心願已了。
他一路退,一路再仰頭大笑,他似有許多胸懷鬱氣,又似有許多一生遺憾,也曾頂天立地,卻最終隻困於這一隅棋子之中,變成了那些對棋道一無所知之人殺人工具。
可他到底還是在死前暢快淋漓地對弈於方寸間,不講道理地胡亂悔棋,再將自己這一把棋子與棋譜遞了出去。
他長笑一聲,再遙遙看向虞絨絨:“虞小丫頭,雖然你沒什麼良心,但好歹彆死太快,幫忙灑一下老夫骨灰。”
華服老頭身影越發虛幻了些,他負手立於荒原之上,卻好似在最後看一次這天地。
“天做棋盤星作子,我敢下。地當符籙海為墨,我敢書。”
“符出天地,我歸天地。不必立碑,也不必記得我。”
下一瞬,那老頭子身影竟真就這樣消失在了天地間。
虞絨絨腦海中卻最後響起來了一句話。
“虞小丫頭,你身上有些怪有意思東西,老頭子我臨死前發一回善心,幫你壓一壓,但也隻是壓一壓。”
“一個忠告,離青衣服小子遠點,他看起來比你還要更古怪些。彆被你身體裡那多管閒事破劍給殺了。”
虞絨絨悚然一驚。
漫山遍野火已滅,東方有微光漸漸,天幕稠藍,四野俱寂,風從峽穀中卷來,吹起樹搖葉落,稀稀疏疏。
二狗豔麗羽毛劃破寧寂夜,從密林深處蜿蜒而來,它頭上紅毛更穠,飛羽更盛,顯然很是飽食了一場。
所有魔祟物被吞食後,棄世域變也會一並消失,所謂“清掃”,便是確保沒有遺漏。
方才洶湧一切仿佛是夢。
火是夢,放聲大笑枯發老頭是夢,沒入虞絨絨體內棋子也是夢。
但淵兮上劍意是真,他指尖血是真,虞絨絨全身疼,也是真。
地上並排放著兩個不起眼黑色小壇子。
那小壇子還仔細貼了封口,封口上竟然還寫了狂放難認草書,細細辨來,竟是潦草隨意“雪”和“湖”字。
確實是那莫名其妙老頭留下來身後物。
這糟老頭子說著難選,看來也是真難選,居然能做出分葬兩邊荒唐決定。
而且他竟然連哪一半要去哪裡都規劃好了。
還挺講究。
也確實是他會做出來事。
小壇子旁邊,還放了整整齊齊三株珠簾草。
連根帶須,品相極好,便是珠簾草不太值錢,這等品質珠簾草也並不怎麼好找。
虞絨絨盯著兩個其貌不揚黑色小壇子和旁邊三株珠簾草,握著散霜筆手垂落下來,她目光落在那三株珠簾草上,慢慢眨了眨眼。
這個糟老頭子,到最後,她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誰。
可他分明從頭偷聽到了最後,甚至還知道她是來這裡采珠簾草。
棄世域方圓數裡,一切靈草靈物都會產生異變,也屬於被清掃範圍。便是棄世域本身沒有燃火,也是要以靈火從頭到尾燒一遍,這樣清掃之後,自然不可能再有珠簾草殘存。
虞絨絨其實自己都把這件事忘了,但卻有人記得。
他給了她二十二場棋局,一身符意,畢生所學。
卻也留了她漫天麻煩,諸多疑惑,還有一點隔閡與猜忌種子。
“臭棋簍子。”她蹙眉輕聲罵道,卻又啞著嗓子笑出了聲。
笑著笑著,她眼眶卻突然有些濕。
棄世域清掃之後,會有靈雨落下,讓被燃燒靈草重新發芽,靈木舒展,再有綠意冒頭,待來年抑或數年後重新成熟。
所以秋雨簌簌,在地麵打出一片淋淋瓢潑。
靈雨灌頂,是許多人求也求不來機遇。
可虞絨絨道脈不通,靈雨便隻是一場帶著寒風秋雨。
一柄青傘在她頭頂撐開,撐傘手指上還帶著些血漬,顯得那隻手膚色越發冷白。撐傘人側過頭,輕輕咳嗽了幾聲,隻是那傘麵再大,遮住了天上落下水珠,卻遮不住風中挾帶濕意。
所以虞絨絨眼角和臉頰依然有了些濡濕。
一滴水珠從她眼角落下,再混在雨水裡,一起砸在了地上。
有些莫名其妙,卻也似乎,理所應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