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手落在了小胖子的肩頭,輕輕拍了拍,正要說什麼,一道輕斥已經從車廂裡響了起來:“你們兩個,哭什麼哭?!那是她自己選的路,活該她被雷劈!她就算是跪著也要走完!”
虞丸丸憋住自己的淚意,心道如果娘你的聲音裡沒有那麼多顫抖,這句話可能還可信一點。
虞父落在虞丸丸肩頭的手慢慢收緊,從他們這裡看過去,幾乎隻能看到一個少女的剪影,但隻要那道影子還在,對他們來說,便已經是極大的安慰。
天雷落下,浩大悍然,虞絨絨再次掏出了那口實在好用的大黑鍋蓋,在心底第無數次感謝了一番傅時畫,然後將鍋蓋頂在了頭上。
前一次她取鍋蓋出來的時候,是在幻境之中,無人看清她手中是什麼,但這一次,天上天下,無數人都怔然驚愕地看著她手中的東西,再看著雷霆驟落其上,卻好似打不穿那一層黑色的厚重。
六師弟張望了半天,終於倒吸一口冷氣:“大師兄居然把大鍋蓋送給了她,那不是他最心愛的寶貝嗎?”
很難理解怎麼會有人把黑鍋蓋當寶貝。
……除非他知道,這黑鍋蓋乃是南海之下的千年玄鐵錘煉而成,而這鍋身上所內刻的符紋與這樣的玄鐵組合在一起,才能堪堪抵禦住這樣的天雷。
又或者說,這可能是這個世界上為數不多,能夠抗住天雷的東西。
雲梯之下,有人窮儘目力才看清虞絨絨舉了個什麼東西,但也正因為看清了,所以才更加不可置信。
“鍋、鍋蓋……?”那人小聲迷茫道:“難道這就是真正的……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撐著鍋蓋緩步向前的虞絨絨卻並沒有大家看的那麼輕鬆。
天雷落下時,雖然古怪鍋蓋接住了大部分雷霆,但她的道脈卻無可幸免,那樣的轟然好似穿過了她的軀殼,直接擊落在她的體內,讓她經受了雪刀落下、怪魚撕咬後,本就已經傷痕縱橫疊加的身體更加不堪重負。
下一刻,她終於再次狠狠一個踉蹌,跌趴在了台階上。
意識越來越模糊,甚至體內那樣的痛都仿佛都無法再喚回她的清醒。
舉著黑鍋蓋的手軟軟落下,鍋蓋與台階邊緣碰撞出一聲脆響。
疼,太疼了。
她覺得自己體內有什麼被那雷擊倏而抽空,而她好似隻剩下了一具毫無用處的軀殼。
如果她還能夠仔細分析和思考,或許可以猜到一些什麼。
比如,天雷劈魔,而臭棋簍老頭在她的體內打入了那麼多棋子,那些棋子在她體內自己都未曾發覺的地方悄然種下,再在此刻被天雷怒意蓬勃地發現,一擊劈碎!
既然要劈碎,那自然是真正的碎。
連同她的道脈,她的道元,她體內臭棋簍老頭種下的魔印……一並徹底碎裂!
台階之下,有人驚呼,有人倏而站起。
但那道身影沒有再站起來。
六師弟怔然看著台階上,有些茫然地看了看二師兄,再更加慌張地看向已經在雲梯之上守了很久的、背影沉默的大師兄。
這一刻,好似他身邊的那隻斑斕聒噪的鸚鵡都倏而暗淡。
大家等了很久,雷霆稍歇,此夜無月,隻有星光璀璨,雲梯上下卻無人離開,直到日出複現,朝霞遍布,將密布雷霆的烏雲撕開裂口。
躺在那裡的少女,依然躺在那裡。
就……到這裡了嗎?
……
虞絨絨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或許說,她並沒有昏迷,她隻是在這樣的劇痛中,不斷地問自己。
就到這裡了嗎?
她明明已經走了一大半的路,難道就隻能到這裡了嗎?
但不到這裡,又能怎麼樣呢?
她道脈已碎,神識已散,又能怎麼樣呢?
這一刻,她的腦海裡,幾乎是不受控製地浮現了許多事情。
有虞丸丸胖頭胖腦的傻笑,有虞母一連串的嗬斥聲和虞父好脾氣的賠笑道歉,有風雨連廊下跌落再濺起水花的銅錢與銀豆子。
有傅時畫輕輕揚腕,揮出的大把銀票,帶她直入雲霄看到的禦素閣三千裡仙域時輕笑的模樣,有二狗撲閃著漂亮的翅膀,威風凜凜站在淵兮劍頭的背影。
有崔陽妙怒氣衝衝罵了她一遭,末了卻還要擋在她麵前為她揚鞭的決然,有談光霽每次在她上下禦素閣時小聲好意的提醒,還有杜京墨有些笨拙,卻一筆一筆在木傀儡上刻下的符線。
也有水花之下的黑暗深湖,她窒息地被束縛其中,麻木地了此殘生時,心中突然升起的不服。
對了,她不服。
她因為不服,因為覺得憑什麼,所以才看到了那本奇怪的書,看到了上麵白紙黑字的關於自己的劇情,再回到了現在。
她的路當然不能止步於此。
一個漂亮的木盒不知何時從她的乾坤袋中跌落出來,再翻開了蓋子。
兩片斑斕的羽毛被風輕輕吹起,悄然落在了她身上。
道元散了,道脈碎了,但淵兮依然在她體內,而淵兮從來都輕輕地纏繞蔓延在她的道脈外緣,早就無比熟悉她的道脈本應如何勾勒,如何向前。
劍氣緩慢流轉,兩片羽毛融入她的體內,密山之上,小樓最頂的地方,道服破爛的老頭須發亂飛,慢慢閉眼。
近乎無窮的道元聚成一個點,再悄然沒入空氣中,在雷劫中穿梭許久,最後轟然打入了圓臉少女體內!
“三十萬靈石,你好賺。”耿班師仿佛再蒼老了許多,大聲咳嗽了起來,身形更佝僂了一些,臉上眼中卻都是愉悅之色:“你可真是太賺了。”
淵兮的劍氣重鑄了她的道脈,耿班師的道元滋潤了她乾涸的道脈,二狗的羽毛讓那些過於淩厲的劍氣逐漸柔和,如春風拂麵,再真正成為了她體內的一部分。
躺在台階上,幾乎所有人都以為已經了無生息了的少女,突然動了動手指。
同一時間,此前在湖泊黑暗中的那道聲音倏而又響了起來。
“你可想好了,你要修什麼道?”
虞絨絨慢慢睜開眼睛。
她的腦中有些紛擾混亂地想起了臭棋糟老頭子此前在大笑中說的話和問她的問題。
他說,劍道要學劍,音修要弄琴,器修要掄大錘,丹修抱著那破爐子熏得頭暈眼花,刀之一道非百戰不立。唯有符之一道,不看經脈,不看境界,先問道,再修道。
他還問他,既要修道,可想清楚,她的道是什麼了嗎?
“我想清楚了。”她低聲道。
她出聲的同一時刻,天地風雲驟頓,山下無數弟子正要失望地離開,卻有人突然驚呼了一聲。
“天哪!你們看——!”
虞丸丸猛地拍打車壁,大喊道:“阿娘——!!你看!!”
天光倏而暗淡。
方才本來快要散去的雷雲重聚,形成了比方才還要更濃墨重彩的綢黑,金雷之色再次繚繞其中,遙遙對準了台階上的那道身影!
而那道身影也終於緩緩撐起了身體!
“我想清楚了。”她又重複了一遍,臉上竟然帶了瑰若朝陽的笑容。
“我道為真。”
她重重一腳向前踩落,登上一階,繼續道。
“我要這世間的真實。這真實當照在所有人身上,照見所有人的不完美,照見每一個人都不應當被忽略的人生。”
雷霆落下,她不避不擋,自迎雷霆而上!
“我道為真,而所謂真,即是這個世界……本就不完美。既然如此,我的道也不必完美。”
她再一步向前,長發翻飛,衣袖烈烈。
“我願修這不完美的道。”
“因為——這就是我的道!”
天雷摧枯拉朽,一道又一道落下,烏雲吞噬了她的身體,卻不得不再次為她讓開。
她依然還是那個煉氣下境的小真人,道脈重塑,歪歪扭扭,痛楚不堪。
但她也確實找到了自己的道,再一步站在了自己的道門之外。
這事若是說出去,恐怕所有人都會覺得,她是在癡人說夢,說不定還有人會大笑兩聲,說年輕人就是不一般,做夢都做得這麼狂野大膽不拘一格且不講基本法。
修行當然是翻山越嶺,雷霆萬鈞,拔劍問天,一步一個腳印,峻嶺雪峰再山巔。
但有時好似也不必那麼循規蹈矩,至少對於此時此刻在雷霆中穿梭的虞絨絨來說,世間的某些規矩已經煙消雲散。
雷霆之下,有人尚未內照形軀,更不知何為真正的煉氣,如何築基,卻已經將自己的所修之道,所行之路,看得清楚坦然,再無所畏懼地大聲告知天地。
所以她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