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這一條無根無緣的符線終於重新連接,整個鬆梢劍陣輕輕一震蕩,仿佛在雀躍自己在這麼久之後的重歸完美。
“好奇怪,為什麼站在那兒的那位大師……明明是個人,卻好像是一棵鬆樹?”虞絨絨的目光卻還沒有從那裡移開,隻喃喃道。
淨幽沉默地站在原地,慢慢閉上了眼,有一滴眼淚從他的眼角流下,但他的嘴角卻輕輕勾了起來。
他這一生,修得最好的,本就是閉口禪。
可卻有人太過突兀地闖入了他的禪修之中。
那個喜穿紅衣的少女太過張揚明媚,笑也大聲,罵也肆意,她紅紗輕擺,露出白皙手臂,曼妙腰肢,她從來不在乎世間對她的評價,便是被罵“妖女”,她也隻會挑挑眉道“是啊,我就是妖女怎樣?你奈我何?”。
不僅如此,她竟然還繼承了這天下在淨幽眼中最荒唐的宗門——三宿門。
這裡是無數男人的銷金窟,卻也是他們的魂斷之處,曾經更是淨幽最不齒不屑的地方。
可那個少女就這麼笑意盎然地坐在三宿門口,伸出一隻腳,攔住他的路,非要逼著他進去,看他麵紅耳赤,再放聲大笑。
她似乎格外愛看他臉紅的模樣。
所以她故意讓三宿門的女修們在他麵前輕歌曼舞,滿天紅粉之中,她強迫他睜著眼睛,看她在蓮池中紅紗翩翩,連轉三十六周,再故意體力不支,導入他的懷中。
所以她故意在他耳邊輕輕吹氣,天真好奇地問他是不是真的坐懷不亂。
……
他曾經覺得她是這世上最可怖的紅粉骷髏。
他避她如避妖魔,隻盼有一天,她能放過自己。
直到有一日,她縱馬連夜入菩提宗,在無數梵音與滿寺震怒中,扣響了他的禪室。
他又羞又惱,隻覺得自己簡直在滿寺麵前丟了臉,犯了戒律,自然不肯開門。
往日便是拆了門框屋瓦也要進來的少女卻一反常態地停在了門口。
她說:“我的好和尚哥哥,我是來和你告彆的。”
他猛地睜開眼。
她的聲音依然與平時一樣輕鬆又明快:“你會想我嗎?如果會,你就開門來見我最後一麵,好嗎?”
淨幽哪裡會相信這個平素裡滿口胡言亂語的妖女,隻當她又是要騙自己,心中不斷默念清心咒。
“我還有這一夜時間,我在門口等你一夜。”她也不惱,邊說,邊這樣真的在他的門口坐了下來,靠在門上,口中哼著不知名的小調。
他不知那天的星光如何,是否有月色。
但她卻告訴了他,月色很美,很燦爛,她靠著門說了很多話,她說自己是怎麼長大的,說自己還有個親生妹妹叫任半煙,是梅梢派的劍修,而她們姐妹倆的名字出自一首詩。
半煙半雨西橋畔,漁翁醉著無人喚。
她說了一夜,似是有些困了,逐漸安靜下來,直到第一縷天光亮起時,她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原來你真的不想見我呀。”她的笑聲依然清脆,“沒關係,我會一直想你的。再見了,淨幽。”
“對了,我有一棵樹在三宿門,如果……我是說如果,你……”
她倏而安靜下去,半晌再笑道:“算了,哪有什麼如果。”
門外恢複了一片寂靜。
如此許久,再許久,他終於站起了身,遲疑地打開了門,心道她八成又是在騙自己,她肯定還在門外。
可門外空空如也。
他的心底一跳,有些茫然,卻不知道這種茫然來源於什麼。
但他很快就被之後的許多繁忙淹沒了,幾乎沒有時間想起她。
因為梅梢派的鬆梢劍陣出了些問題,被鎮壓在劍陣之下的魔神四肢溢散出了無邊魔意,雖然據說有梅梢劍修以身殉陣,硬是壓住了劍陣的暴動,但溢散出的那些魔氣已經形成了巨大的棄世域,三百裡不得有人入內,且還在擴大中。
菩提宗傾宗而出,念了足足十年的鎮魔經。
淨幽也是在這期間終於修滿了二十八年閉口禪,言出法隨,硬生生阻止了那一片棄世域繼續的外擴,一夕悟道再紫袍加身。
有梅梢劍修前來致謝,閒聊之時,其中一人倏而歎氣道:“誰能想到我半雨師姐竟然真的以身魂飼陣,隻留下了一柄劍,再將半煙師姐的魂魄塞進了劍裡,變成了劍靈呢?她……恐怕從一開始就存了死誌啊。”
“她若不死,死的就是半煙師姐了。”又有人眼角已經帶了淚,不忍道:“也不知等半煙師姐從劍裡醒來……會有多傷心。”
淨幽愣了愣。
他倏而抬眼:“你說……誰?”
“唉,淨幽大師有所不知,此次鬆梢劍陣鬆動,是我梅梢的任半雨與任半煙兩位師姐……”
後麵的話,淨幽已經聽不到了。
他怔然站在原地,隻覺得麵前的人嘴唇在動,說出來的話……自己卻一個字都聽不懂。
她不是三宿門的妖女嗎?怎會是梅梢派的劍修?
鬆梢劍陣與她又有什麼關係?她們這樣的妖女不是應該最是自私自利,這樣的天下大義,怎麼會與她有關?!
淨幽倏而嘔出了一口血,再深深地蜷下了身體,時隔了十年的鈍痛洶湧而來,將他整個人都徹底淹沒。
他……竟希望,她永遠是那個自己以為“妖女”,永遠無憂無慮。
甚至哪怕,她隻是厭倦了他,所以編了個借口徹底離開他。
可怎麼會。
怎麼會。
為什麼偏偏是她?
他在痛極中,突然有些茫然地想起來,那日他開門後,看了一眼天象。
那一夜其實極黑,根本沒有月色。
而他的門前,從此以後,當真永遠,空空如也。
那一日。
紫袍僧淨幽大師禪心儘破,出菩提宗,入三宿門。
天下大震,嗤笑有之,不解有之,罵聲有之,汙名亂語拍打他身,他甚至有了“妖僧”之名。
淨幽卻渾不在意,隻坐在三宿門後院的一棵樹下,麵帶微笑,不理世俗。
她終究還是留下了一棵樹。
一棵……附著了她一縷神魂的樹。
他在樹下坐了三十年,依然舍不得將那棵樹還回來。
她葬身於此,他不想最後一點她的痕跡,也要終歸這片密林。
所以他禪心碎,重修劍意。
她的劍意。
然後此刻,他來做這棵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