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母奶娘,宮女,宮官,奴仆,宮人,在議政廳外向他行禮的大崖臣子,後宮那些讓他的母後煩不勝煩的妃嬪和她們的宮女們……
熟悉的,向他笑過的,流淚的,麻木的,平靜的,歇斯底裡的……如此林林總總的表情仿佛鑲嵌在每一個不同的麵容上,再如厲鬼般向他而來。
如果仔細去聽,還能聽到那些一字一句的,對他的控訴。
“為何要我為你而死……”
“我死的好冤啊,傅時畫,我死的好冤啊!!”
“你們傅家的人,都是冷血的怪獸!你們沒有人性,你們不得好死!”
……
淵兮的劍光如雷光般劃開無數人的身軀,有虛幻的血灑落出來,又有更多的尖叫與怨氣淹沒了他,那些熟悉的麵孔逐漸幻化,仿佛這千萬年來,所有因傅氏而死的怨靈都在這一刻向他洶湧而來,再將那些埋藏的罪孽,全部都傾注在他的身上!
冥冥虛空之中,好似有某種存在正在注視他,再問他:“你又何況不是為了自己而殺儘了眾生呢?看看剛才倒在你劍下的人,是你最親密的玩伴,是你童年的所有記憶,他們可曾有過一分一厘地虧待你?可他們——因你而死,你可心懷愧疚?”
青衣金線的少年滿身是血,攬劍縱身,再勾出一抹劍光。
那道聲音還在繼續:“天生道脈本就是傅氏血脈的悲哀,你卻為此而感到不甘,感到不服,那你要怎麼做呢?如果此時此刻,站在你麵前的,是你的父皇呢?是你的母後呢?是容叔,又或者其他千千萬萬人呢?”
傅時畫眼眸深深,再揚眉冷冷一笑,眼瞳深處仿佛有了某種冷凝的碧色微閃。
“眾生皆是虛妄。”他抖了抖劍尖上莫須有的血,再橫劍在身前,攪起無上劍光:“敢來,我便殺!”
……
虞絨絨沒有停留在原地。
她先是確認了一下自己舌頭之下壓的那顆柳黎黎給的丹丸還在,說明她大概率並非進入了睡眠之中。
確定了這件事後,到底是真正的大陣師,她的神識在第一時間便徹底展開,仔細分辨了此刻流轉在空氣中的每一條細微的符線。
符與符之間總有締結,有微妙的彼此之間的感應,而這種時候,若是有一條與其他符線截然不同,格格不入的符線,便會顯得極為明顯。
虞絨絨輕輕勾住了那條符線,猛地一拉!
她麵前的景色突然變了。
群山環繞,天幕稠藍,不渡湖水靜謐冷凝,仿佛結了一層肉眼難見的冰,那水甚至不像是真正的水,而是某種濃稠的膠質。
而她就在這樣的膠質之中暗無天日地無儘沉溺。
有那麼一個瞬間,虞絨絨甚至以為自己回到了前世,而她的這一場重生不過是她的一場過於可笑的幻想。
直到她體內的淵兮劍倏而消失。
虞絨絨猛地從此前的渾渾噩噩中驚醒。
淵兮劍。
如果真的是前世,她的體內怎麼會有淵兮劍?!
本命劍護主,是……是傅時畫出了什麼事情嗎?
她的思緒才起,卻聽到了一聲怒喝。
“豎子敢爾!擅闖不渡湖者——死!”
然而卻有一聲極其不屑的長笑響起,再踏著那樣的聲音,凝著劍光,一劍落九天!
虞絨絨驟而睜大了眼。
她太熟悉那道聲音,也太熟悉這樣的劍氣。
是傅時畫。
她竟然又分不清這究竟是現實還是虛幻了,更確切的說,她看不清這究竟是曾經發生過的事,還是幻境勾勒出的某種虛妄。
睜大眼其實也是徒勞的。
不渡湖太深了,深到她從來都隻能聽見湖麵上的一點點動靜。
等等,一點點動靜,那也是動靜。
所以,傅時畫是真的……曾經來過嗎?
可上一世,她分明與傅時畫並無任何交集,他又怎麼可能會冒著這樣的禁忌來救自己?
虞絨絨的心越跳越快。
被困在此處幻境時,她沒有慌亂,然而此刻想到了傅時畫或許就在不渡湖之上時,她的心卻跳得極快,恨不能一步踏往他的身邊,再問問他為何要來救自己。
她倏而閉上了眼。
冷靜下來。
她告訴自己。
所有的幻境都有弱點,都有破解之法。
如此的寂靜之中,她倏而探手,抓住了虛空中的某一處,再死死向後一拽!
幾乎是同一時間,那道本應懸浮停留在湖麵之上的劍光,竟然真的刺穿了重重不渡湖的湖麵,近乎暴烈地降臨在了她的麵前!
……
淵兮劍光浩蕩睥睨,照亮了這一隅天地。
這一場殺戮持續了太久,久到傅時畫幾乎已經忘記究竟是從何時開始,從何而起,有那麼幾個瞬間,他甚至因為這樣的揮劍而感到了麻木,為劍通入那些怨靈的身軀時,卻過分像是真實人類的觸感而麻木。
這種麻木本就讓人感到觸目驚心。
便是知曉手下並非真正的殺戮,而是幻境的某種手段,若是不反抗,興許被吞噬就就是他,但揮劍是真,揮劍向那些自己曾經熟識的虛影……也是真。
傅時畫的眼瞳深深,青衣斑駁,手指染血,他的心也在這樣的不斷揮劍中,反複迭次地出現了那個困擾他太久的問題。
修真……真的有這麼好嗎?
為什麼父皇寧可以他為祭品,也要為自己謀求一條修真的路?
他覺得荒唐,卻更為自己在虛妄的美好中被騙了這麼久而覺得好笑,和絕望。
這樣複雜層疊的情緒與麵前的血色交織在一起,一並印在了他的眼底,變成了某種仿若懨懨的情緒。
少年的眼中失去了光,束發的黑玉發冠也有了裂痕,再在某個瞬間崩裂開來,惹得他的一頭長發如水般傾瀉而下。
於是那些意氣風發,那些鮮衣怒馬,仿佛都隨著這樣的傾瀉而一並崩塌,變成了如墨般濃稠的深淵。
這一個雨夜,又或者說並非是真正雨夜的虛妄幻境中,青衣少年一人一劍,殺穿心魔卻又墜入更深的心魔,殺光所有幻象卻也依然身在幻象,再持劍而起,妄圖徹底攪亂再毀滅這方天地!
如果清弦道君在此,看到他周身的劍氣亂流,有人看到他此刻的心緒晦澀,看到他眼底的那一抹奇異之色,恐怕一眼就能發覺,他距離墮魔……已經不遠。
然而那樣決然的劍光卻以一種幾乎不可能的姿態,驟然停在了半空之中。
傅時畫這才發現,自己的周遭,不知何時竟然變成了禦素閣的不渡湖,而他方才的那一劍,正劈開了不渡湖的湖麵,再落在了不知為何會在不渡湖底的少女身側。
劍下,圓臉杏眼的少女仿佛初醒,她有些茫然地看著他,似是有些不解般,也帶著許多他一時之間無法理解的情緒,輕輕歪頭喚道:“……是你嗎,大師兄?”
如此暴烈的一劍驟停,傅時畫的唇角滲出了一抹血色,他看著劍下的人,看著自己的劍,再看了看自己握劍的手。
他已經分不清,這裡到底是真實,還是虛幻,麵前的這抹影子是如之前迭次出現的厲鬼般的存在,還是他幻覺中的那一抹最後的光。
但他還是停了手。
“我看過很多話本子。”他注視著虞絨絨的眼睛,聲音微啞,低低道:“最俗的那些故事裡,那些門派裡的大師兄總會暗戀他的小師妹。”
他靜靜地看著她。
他可以殺儘天下人,卻無法對著哪怕隻是她的一抹幻影揮劍。
腦中的那抹聲音在譏笑他,慫恿他,告訴他隻要輕輕一揮,將麵前的這抹影子攪碎,他就可以做到所有他此前想做的事情。
但淵兮慢慢從麵前少女的肩頭落了下去,便是殺了這麼多人,他持劍的手依然很穩,所以這樣滑落時,便顯得極是乾脆利索。
像是某種妥協與不忍,又像是在深淵裡終於看到了這一生唯一的光時,便願意為這樣的光而放棄無儘的墜落。
他眼眸深處的碧色漸漸褪去,懨懨的雙眸重回了極深而純粹的黑色,他依然青衣染血,黑發散落,但他慢慢眨眼,再睜開時,他的眼瞳卻已經重新被麵前的少女點燃。
仿佛是在對自己說,也像是在對自己腦海裡的妄念鬥爭,更像是忍耐了這許久後,終於能夠在這樣的幻境裡,才有勇氣真正訴諸於口。
“好巧不巧,我也有個小師妹。”
虞絨絨的心跳得很快,她看著傅時畫的臉,已經猜到了什麼。
她的幻境裡是自己最不願想起的記憶,以此類推,傅時畫一定也經受了無儘的折磨,甚至是一路搏殺,才走到了自己麵前。
又或者說,他根本不知道這一路的儘頭是自己。
是締造了這樣幻境的人,在最後一瞬,將兩個幻境交疊,讓他出現在了自己麵前。
方才那道劍光落下時,她甚至以為他是真的想要殺了他。
或者說,幻境的本意,就是讓他親手殺了她。
但他到底還是停了下來,帶著滿身殺氣,滿身煞意,卻也還有最後的理智,寧可反噬自己,唇角滲血,道元倒流,卻也難以下手去斬殺……他甚至不知是真假的她。
“大師兄……”她嘴唇微動,想要說什麼,傅時畫卻比了一個“噓”的手勢。
他一瞬不瞬地看著麵前這張熟悉的臉,慢慢伸出手,撫上了她的臉,近乎繾綣留戀地從她的眉骨,摸到了她的鼻尖,掠過她的唇角,最後從她的下顎滑向她的頸後,再也難以抑製般,將麵前的少女猛地帶入了自己懷中。
已經疲憊至極的少年近乎歎息地埋首在她的頸窩裡,繼續低低道。
“更巧的是,我也是這樣的俗人。”
虞絨絨在他的懷抱中慢慢睜大眼睛。
兩個人怦然的心跳在這樣的擁抱中重疊在一起,逐漸交錯成了虛妄中唯一的真實。
她垂落在兩邊的手緩緩抬起,先是輕輕捏了捏傅時畫的衣角,再慢慢順著他的背肌向前,直到環抱住他。
感受到她的動作後,傅時畫勾起了唇,輕聲道。
“如果幻境的最後,是由你來殺我,那便殺吧。”
“這確實是我最大的弱點,而我,甘之若飴。”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寫了好久,也修了好久,抱歉讓大家久等,但是我們大師兄終於拐彎抹角的表白了!!!
這章評論都發鐵樹開花的小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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