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的一切還曆曆在目,六師弟隻覺得有趣,正想要講給耿師伯聽,卻聽搖搖椅上的糟老頭子突然嘟囔了一聲:“真是的,夢裡也不讓人安生,怎麼老夢見點當年的事情。比武台的那點兒過去,有什麼好夢的。”
六師弟猛地愣住。
他慢慢睜大眼,終於認識到了一件事。
方才,他或許是……機緣巧合之下,入了耿師伯的夢中。
又或者說,他根本不是在做夢,而是從另一個角度,看到了他的一段回憶罷了。
他一瞬不瞬地看著搖搖椅上枯瘦的身影,看著風吹出的他的幾縷白發,不知為何,突然有些眼眶微濕。
過去,他總覺得是耿老頭在吹牛,從來都隻是會心一笑,並不去戳穿。
可當真正知道了什麼,相信了什麼以後,他卻寧可……他是真的在吹牛。
他難以想象,也不願意去想象,從那般燦爛明媚的少年,到如今的枯瘦老頭,耿師伯究竟……經曆了什麼。
然後,六師弟才十分後知後覺地發現了一件事情。
耿師伯每一次回憶過去的時候,從來都沒有提過,自己受過什麼苦,感受過多少的痛,他都是撿最肆意開心的時候說,哪怕那些話語,會被後輩認為是在吹牛,也渾不在意。
因為他沒有吹牛,被認為在吹牛,隻能說明他……確實牛逼。
想到這裡,六師弟忍不住彎起了唇角,卻又很快彆過臉去。
他不想讓彆人看到自己的眼淚。
因為耿驚花,不需要任何同情,不需要任何憐憫,也不需要任何淚水。
……
搖搖椅晃晃悠悠,須發皆白的小老頭又如何感覺不到身後的那一點動靜。
但他什麼都沒有說,呼吸也依然很輕。
他的眼眸已經稍有些渾濁了,這樣去看滿樹的梨花時,要眯起眼,才能將潔白的花朵與花葉之間藍天的間隙看清楚。
又是一年梨花開。
他能感受到滿山滿樹的生機盎然,正如他能感受到,自己體內的生機正在無可避免地一絲絲抽離開來,混入這些生機盎然中。
就好似這些梨花是開在他日漸腐朽的身軀上。
耿驚花並不覺得這有什麼。
比起那些已經逝去的人,他至少又看了一年梨花開。
這些日子,他確實越來越多地想起了許多過去。
他想到了第一次見到從密山之下的雲梯一路登來的寧暮煙時的場景,轉而卻又與那日拾階而上的虞絨絨幻化為一體,雷雲陣陣,霞光萬丈,無獨有偶,這兩次,他都是默默立在一側的旁觀者。
這些大師兄與小師妹啊……嘖。
他有些感慨地想著,轉念卻又想到了顧清弦和寧暮煙的結局,不由得慢慢眨了一下眼,有些渾濁的眼中露出了一抹真正的悲色。
那些鮮活的,鮮明的色彩在記憶中並不會褪色,卻到底已經快要成為他一個人的記憶,若是他去了,這世間恐怕便隻剩下一個謝琉還記得這些。
也不知道等到謝琉老了的時候,會不會像自己一樣傷春悲秋。
耿驚花自嘲般笑了一聲。
幸而傅時畫和虞絨絨到底是圓滿的,也幸而那些犧牲並非無用,這樣的犧牲也不用再延續綿延成更多的悲劇。
他能活著看到這一刻,見證這一刻,真好。
梨花落在他的手背上,他的目光再慢慢落在上麵。
他已經不再年輕,肌膚鬆弛,斑點縱橫,與如此盛放的花朵形成了過於鮮明的對比。
這讓他想起了那個永遠停留在了最美年華的女子。
那是他的六師姐。
六師姐叫汲羅,便如浮玉山的存在素來都很低調一般,汲羅在許多時候,也隻是默默地看著他的胡鬨,看著小師妹寧暮煙將小樓鬨得人仰馬翻,再好脾氣地抿嘴在一邊笑。
也許是有的吧。
他也許也曾在那些漫漫的歲月中,看到過汲羅在與他對視後飛快移開的目光和微紅的耳廓,也許也為她折過一枝綴滿了梨花的枝頭,再插在她的發髻之中。
那時的他,鮮衣怒馬,灑然自在,卻又哪裡記得自己的這些隨手的舉動,會不會在這樣一個素來靦腆的師姐心中留下什麼痕跡。
後來無數次想起來的時候,耿驚花的心中不是沒有後悔的。
如果當時,他走的速度再慢一點,停在她身上的目光再久一點,是不是就可以更早一點地,注意到她的心意。
譬如分明最是靦腆溫婉的這位師姐,卻總是喜歡捉弄自己,在他耳邊故意超大聲地喊他醒來,再問他一句。
“耿阿花的話,是梨花的花嗎?”
至少,至少他也可以好好地回應她一次。
而不是在那樣的血池之中,在那樣的無望之中,用自己已經是糟老頭子的模樣,去麵對她,去傾聽她的最後一場訴說。
他還記得她廣袖長裙的模樣,記得她最後眼眸明亮時的微笑。
他會永遠記住她,縱使她說過,她已無憾,要這山川大地都忘記她的存在。
他聽了她那麼多話,唯獨這一次,他不願意聽她的。
回憶了這麼多往事,他無憾入小樓,無憾灑然一場,再毅然扔劍修符道,無憾自己拚儘修為與清弦一戰,親手了結他的信命,也無憾自己明明能活更長久的時間,卻落得如今這般瘦小枯敗模樣,再感受渾身的生機慢慢融入山川大河。
他的一生,已經足夠精彩,足夠讓他滿意。
而他此生唯一的遺憾,便是她,和他欠她的那個回答。
“耿驚花的花,是梨花的花。”
——耿驚花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