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烈正望著湛藍的天空出神兒,忽然聽到“哢嚓”一道快門聲。他轉回視線,發現常綿拿著手機正大光明地拍下了自己剛剛那生無可戀的樣子。
“趕緊滾。”池烈不耐煩地嗬斥他。
常綿置若罔聞,他眼眶還是一圈淡淡的青黑,慢聲細語道:“我還以為你肯定不會聽雁老師的話呢。”
池烈冷哼了一聲:“我他媽哪聽他話了?我是懶得跟他這傻逼計較。”
“可你明顯就不想當班委啊,”常綿的眼睛忍不住盯著“活雷鋒”三個字看,“跟雁老師好好說,他不會為難你的。”
“不想搭理他。”池烈雙眼不屑地向上翻了翻,那人還不夠為難自己嗎?
常綿嘴唇動了動,剛要再說些什麼的時候,身後的轎車響了一聲喇叭,示意他避開。池烈看著這輛黑色車子緩緩開進校門,在自己麵前停下了。
車窗搖下來,池烈看到了雁回的笑臉。
雁回的聲音輕鬆愉悅:“早。看起來很認真啊,小雷鋒。”
池烈聽到這輕飄飄的語調就頓時渾身發毛,嫌惡地瞪著他:“老師你快走吧,彆擋道了!”
雁回笑容不減,反而嘴角愈發上揚,還拿出手機對準池烈快速拍了張照片。
池烈下意識“嘖”了一聲,低聲咒罵著幾句臟話。
不過雁回也沒再多逗弄他,拍完照就開車揚長而去。池烈目送他離開,暗暗記下了車牌號,也許哪天就有機會溜去停車場拿刀子劃幾下。
直到上課鈴響,池烈才摘下這條雁回為他量身定製的“恥辱帶”回教室。
池烈也知道,其實他大可不必聽話地去當勞什子的紀律委員。哪怕雁回針對他,自己逃課躲著這個班主任就得了,對方還是個教音樂的,一星期也見不到幾次麵。但池烈聽說雁回動不動就給他爸打電話彙報自己的在校情況,那老混蛋聽說他當班委了,高興得在親朋好友的聊天群裡發了個大紅包。
如果自己甩手不乾,回家後免不了又要聽那老混蛋跟自己碎碎念。從池烈上學第一天起,這位當爹的就盼著這位小兒子能像長子池鈺那樣品學兼優,彬彬有禮。而現實卻與他的期待背道而馳,池烈不僅沒能德智體美勞全麵發展,還頑皮得成了全班同學的反麵教材。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班裡競選班委,池烈明明沒有上台拉票,唱票過程中卻忽然出現了他名字,頃刻間哄堂大笑。班主任當即厲聲道:“誰投的?這是嚴肅的競選,彆瞎胡鬨!”
顯然,池烈的名字對於一場嚴肅的競選來說,就是個不合時宜的侮辱。連他自己都是這麼認為,甚至還有幾分不知好歹的得意揚揚。
時隔多年,池烈再次與“班委”這一嚴肅神聖的頭銜掛鉤,卻仍然是以不良少年的身份。
隻不過這次周圍人的眼光不是戲弄,不是輕蔑,不是譏諷,而是……他完全沒有見過的情緒流露。
驚訝?佩服?總之莫名其妙地,自己就成彆人眼裡做好事不留名的活雷鋒了。
——真是惡心。
[七]
高三的課程緊密充實,池烈大腦空空地記了一上午筆記,奮筆疾書的狀態在老師們眼皮子底下成功裝足了樣子。實際上,隻有選擇題胡亂寫上了,其他的題目一概無從下手,隻能在空白處把題目抄了一遍。
最終,還是在語文課上被抓包了。
語文老師的批評劈頭蓋臉落下來,池烈不以為意地全當耳旁風,滿腦子隻惦記著中午飯吃什麼。最後,語文老師教訓完他還補充了一句:“等一會兒我見了你班雁老師就讓他來好好管教你!”
池烈聞聲,腦海裡便浮現出那個人的臉和他鏡片後那雙略帶嘲弄的眼睛。
讓他來管教自己?他算個什麼東西。池烈不由得冷笑出聲。
“你還有臉笑呢?”語文老師沒想到自己苦口婆心說了一大堆,這孩子竟是半點羞愧都沒有,一時更加惱火了,當場把袖子一甩,拔高嗓門兒道,“行,你不想上語文課是吧,我也不想看見你!以後我的課你不許在班裡待著,你到外麵去愛乾嘛乾嘛,我讓你班主任每節課前都把你領走!”
池烈知道更年期的女人最能胡攪蠻纏,得理不饒人,於是隻好乖乖垂下雙目,緘口不言。
惹毛語文老師的事很快傳到雁回的耳朵裡,池烈毫不意外地被叫到辦公室。
一推開門,見到那人正抱著手機看電視劇。雁回抬頭瞥了池烈一眼,台詞聲戛然而止。
“寫檢查吧,下午之前給我。”雁回乾脆利落地遞給他張A4紙,“要寫滿正反麵,就在我這兒寫。”
池烈皺眉接過,環顧四周也沒有多餘的位置能讓他坐,便硬著頭皮坐在了雁回旁邊的椅子上。
為了寫滿紙張,池烈故意擴大了好幾圈字號,筆速飛快,不一會兒的工夫就寫滿了半頁。但其實紙上半點實質性內容都沒有,全都是複製粘貼般的“對不起”,排列得滿滿當當,乍看之下觸目驚心。
池烈正寫得不亦樂乎,左耳忽然被灌了一股溫熱氣流,恍惚間有清冷的煙草味掠過鼻尖。他條件反射地向右邊閃躲,再轉頭就看見雁回衝那張寫滿“對不起”的紙揚起嘴角,露出鄙薄的笑容。
“重寫。”雁回不由分說拿了張新的紙給他。
池烈把筆帽蓋上丟到旁邊,雙手空空插進校服口袋,煩悶道:“不寫了。”
見他總一副不耐煩的樣子,雁回不怒反笑。他伸手拿回那份檢查,手指輕輕發力在掌心裡揉成了一個紙團,手腕一轉將它丟進了窗台下的廢紙簍裡。
“行,那就不寫了。”雁回嘴角暈開淺淡的笑,沒等池烈反應過來這是什麼含義,他接著說道,“以後語文課你都不用上了,來我辦公室待著。”
“憑什麼?”
“反正你上課不聽,聽了也聽不懂啊。”
理所應當把他當白癡的邏輯。
池烈眉毛一挑:“你又要向我爸告狀嗎?”
“我沒那個閒心。”雁回扶了扶眼鏡,池烈這才發現他今天換了金絲邊鏡框,“而且你父親工作很忙,恐怕也沒那麼多時間操心你的事。”頓了頓,繼續說,“怎麼,想讓我打電話告訴他?”
池烈聲音悶悶的:“不用了。”
雁回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那雙幽黑的瞳眸裡意味深長。他單手托著下巴,聲音比平常壓低了幾分:“真可憐啊,缺愛的孩子想引起家長注意,可惜腦子笨考不出好成績,就隻能走邪門歪路了。”
這字裡行間故意流露出的憐憫與譏諷,令池烈平靜的情緒立刻像團廢紙一樣皺了起來,聲音尖銳道:“誰缺愛了?!”
雁回鎮定自若答話:“我剛才看的電視劇,裡麵有個可憐的孩子。”
他的臉上飽含同情,令池烈啞口無言,但又免不了對號入座,懷疑雁回在拐彎抹角針對自己。此時正好午休結束的鈴聲響起,池烈心裡鬆口氣,可算不用再跟這陰陽怪氣的人共處一室了。
池烈剛一起身,卻聽到雁回說:“我讓你走了嗎?”
“乾嘛?”
“下午第一節課還是語文,你不用回教室了。”雁回說著,拿起手機撥了個號碼,接著池烈聽到他通知電話那邊的語文老師,“池烈說,他以後都不去上您的課了。嗯?您要他過來接聽是嗎……”
雁回衝他笑了笑,遞過去手機。
池烈十根手指不由自主蜷縮成了兩個拳頭,垂在雙腿兩側,又迅速張開在褲子上蹭了蹭掌心的冷汗,才把手機接過放到耳邊。
“陳老師。”池烈喚了一聲,等了好幾秒對方卻不應答,“陳老師?”
他下意識覺得哪裡出了故障,把手機拿下來查看屏幕,卻發現一直都是黑的。按下鎖屏鍵顯示的不是“通話掛斷”,而是“輸入密碼”。
池烈明白過來了,這他媽根本沒有打電話,是雁回在耍他。
一抬頭就對上那張溫和的笑臉,池烈更加怒火攻心道:“你有病嗎?”
雁回似乎很滿意看到他因受騙而惱羞成怒的模樣,嘴唇的弧度又大了些。
真他媽是個傻逼。池烈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八]
池烈剛出樓梯口就看到陳老師迎麵走來,她顯然沒注意到樓道儘頭的自己,抱著一摞教案徑自進了教室。池烈靠牆彳亍著,很快就聽到門那邊安靜下來,隻剩紙張翻動的聲音。
錯過了進教室的最佳時機。
如果陳老師上午生的氣還沒消,現在闖進去的話她一定會給自己難堪。
那麼,還是乾脆逃課吧。
池烈深吸一口氣,又緩慢吐出來。腳步慢騰騰地在原地轉了個彎,原路返回下了樓。
下午的太陽炙熱毒辣,暖黃色的光線令人昏昏欲睡。池烈見保衛室的大叔正打盹兒,縱身一躍扒住了牆壁邊緣,身手矯健地翻越過去,輕盈落地。
他先是去附近的便利店買了罐冰鎮可樂,隨後漫無目的地在陰涼的小路上閒逛。聒噪的蟬鳴隨著樹葉間隙的陽光一起漏下來,等最後一口碳酸泡沫在喉嚨裡融化乾淨的時候,池烈煩悶地把罐子狠狠地扔向前方,“咣”一聲軲轆出好幾米遠。
“媽的。”池烈眉頭緊鎖,他煩躁起來就想罵人,可自己看不爽的人有好幾個,一時半會兒又決定不出先罵誰好,索性對著易拉罐宣泄戾氣。
他上了十二年學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以戲弄學生為樂的老師,該婉言相勸時偏耿直刻薄,該開門見山時卻非拐彎抹角。池烈越想越生氣燥熱,他邊走邊用手扇風,去了附近的網吧裡吹冷氣。
他是逃課的慣犯,對學校最了解的地方就是教導處每天巡邏的時間。隻要在下午四點半之前的課間回教室,就能避免被清點出班裡人數的缺少。池烈心安理得地打了幾盤遊戲,拿到MVP後心滿意足地回去了。
像這樣無所事事,是池烈生活的常態。
反正自己沒什麼人生目標,隻隨心所欲地混日子就足夠。平時和誰起了衝突就用拳頭打一架分勝負,被老師緊追不舍要作業的時候拿彆人的來抄,考試連作弊都懶得花心思直接交白卷……沒有夢想,沒有愛好,沒有動力,沒有耐心。
但是輕鬆又快樂。
池烈愉悅地哼著歌,沿原路返回學校。現在的太陽已溫和許多,可樂緊貼在掌心還有些冰手。他走到了學校外牆附近,剛過拐角,視線裡就猝不及防地撞進一個熟悉的身影,令他險些把剛入口的可樂噴出來。
池烈倉促地咽下了汽水,強忍住咳嗽的欲望轉身就走。幸好對方現在沒戴眼鏡,應該沒看見自己。
“回來。”雁回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
偏偏還是被發現了。
逃也沒處逃,反正早晚都要回教室的,被他抓住就抓住吧。池烈清了清嗓子,把剩下半罐飲料隨手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不耐煩地過去了。
“又要寫檢查?”沒等雁回發話,池烈就預想到了自己的下場。
“不用寫。”雁回笑了笑。
池烈琢磨著他又在動什麼壞心眼。
現在雁回的臉上沒有了眼鏡作為遮擋物,俊朗的麵容就完全露了出來。他麵無表情的時候,兩個嘴角也仍保持輕微上揚的弧度,而此刻笑起來則更像一隻從容不迫的貓。
雁回衝他搖了搖手裡的車鑰匙:“陪我去喝酒吧。”
“啊?”這提議出乎意料。池烈看到他的車子停靠在對麵的路上,搖頭答:“我要回去上課。”
雁回忽然笑了一聲。
池烈瞪眼睛問:“乾嘛?”
雁回收斂了幾分笑容:“我都敢工作時間溜出去,你這個逃了一下午課的差生怕什麼。還是你不能喝酒?”
“我有什麼不能喝的,去就去啊,我又不想上課。”池烈睨著他,“但先說好,你請客。”
“這是當然。”
池烈跟他過去了,走近副駕駛的時候停了半秒,然後往旁邊挪了兩步,拉開了後座的車門。
雁回偏頭問他:“我是你司機嗎?”
“誰讓我沒禮貌呢。”池烈理直氣壯地往後座上一靠。
雁回也沒再多說什麼,隻嘴角噙著笑,不慌不忙地發動引擎。
[九]
池烈以為在這個時間段去喝酒的意思就是找家普通的飯館,沒想到雁回直接帶他去了一家下午就開始營業的酒吧,進去後發現客人還不少。池烈跟著雁回穿過人群,徑直到了吧台前坐下,一抬眼看到了麵前妝容精致的調酒師。
池烈順著對方的下頜看下去,看到喉嚨處一塊凸起。
……男的?
池烈皺了皺眉。
調酒師朝雁回打了聲招呼,隨後就被他旁邊穿校服的少年吸引了注意。
“這不會是……”他麵色有些遲疑。
“學生。”雁回淡然一笑。
——聲音果然是個男的。
池烈不自在地調了下椅子的位置,讓雁回瞧見了,湊近問他:“想喝什麼跟這個姐姐說,就算是草莓牛奶她也能給你調出來。”
姐姐?
雁回話語裡的前半句完全讓池烈陷入了迷茫,連後半句的調笑他也沒反應過來去還擊。眼前這人明明長了喉結,聲音也明顯是個男性,怎麼雁回說這是個“姐姐”呢?
池烈不知道的是,自己心裡的困惑非常直接地表現在了臉上,這副糾結的樣子落在雁回眼裡,正好是遂了他預期的笑料。
他笑聲爽朗,指著池烈的臉對那個調酒師說:“Zac,我這個學生很傻吧?就算已經看出來你是男人,但隻要彆人說了另一個答案,他就又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Zac跟著雁回一起笑了起來,還對他說了句“太好騙了”。池烈的耳根瞬間漲紅,把臉彆到另一邊,避免讓雁回再看到自己的陰鬱表情。也正好是這時候,池烈才開始注意周遭的環境,他見到舞池中央對著鋼管扭動的男人時才覺察出這裡有些不同尋常。
難以言喻的妖冶氛圍,比他曾去過的酒吧彌漫了更多曖昧味道。池烈隱隱意識到了不對勁。
“看什麼呢?”雁回的聲音忽然貼著他耳邊響起。
這似曾相識的檀木香氣令池烈背脊一涼,他用餘光瞥了雁回一眼,沉默地喝了口桌上的波旁水。
“你的臉根本藏不住心裡的事,”玻璃杯在雁回骨節分明的手中輕輕晃動,冰塊的碰撞聲甚是清脆悅耳,“什麼情緒都暴露出來,偏偏還嘴上不肯說。你這種小孩兒啊——”
雁回偏過臉麵向池烈,忽明忽暗的燈光耀在他側臉上,臉龐呈現出迷離的輪廓。
“太不可愛了。”
池烈習慣性地冷哼一聲,沉默喝酒。喝的到底是什麼東西他不知道,不過酒裡能嘗出可樂和檸檬的味道,不濃烈但多了些他喜歡的甜味。
池烈撂下杯子發話:“那你說我心裡想的是什麼?”
“這個嘛……”雁回身子前傾,手肘杵在吧台上作思考狀,“大概是在想,‘怎麼這個酒吧和我之前去過的都不太一樣,周圍的那些人有很多看起來不男不女的’,對吧?”
“嘁。”
“看來我是猜中了。”
“我可沒這麼說。”
雁回順著池烈“嗯”了一聲,接著伸手抬起了對方的下巴轉向自己:“怎麼了,恐同嗎?”
藏匿在陰影中的笑容令池烈怔了半晌,隨即才反應過來雁回話中的含義。
手指的溫度逐漸傳遞到自己的皮膚上,池烈腦袋向後猛地一仰避開與雁回的接觸,聲音尖銳得有些發顫:“你、你彆碰我!”
雁回微微睜大眼睛,笑著說:“真的恐啊?”
池烈警惕地挪了挪身子:“我不討厭你們,但你們也彆來惹我。”
“惹你?”雁回語調婉轉上揚,“我好心帶你逃課出來喝酒,怎麼就成惹你了呢?池烈,你可以不可愛,但是不能沒良心啊。”
說罷,雁回的臉隨語氣蒙上了一層失望的神色。
“我才不想來這種地方喝酒。”池烈把杯子向前一推,“我喝完了,回學校了。”
“你不用回了。”雁回抬手扼住他的手臂,將他推回了原位,“我出來之前已經給你記了曠課。”
池烈臉一僵,難以置信地問:“你他媽是不是有病啊?”
他上學以來第一次忍不住對老師爆了粗口。
“你本來就曠了課,我遵照事實而已,有問題?”
池烈瞪著眼睛:“那你還故意帶我出來?”
誰知雁回竟然直接大方承認了:“因為我有病啊。”
“操了。”池烈攥緊拳頭毫不猶豫地揮過去,沒想到這厚顏無恥的人依仗著自己臉皮厚,拳頭迎麵而來躲都不躲,硬生生用臉接下了池烈的全部力道。
調酒師見狀立刻甩下手裡的量杯上去勸阻,輕聲細語安撫好池烈後,發現雁回眼眶下的皮膚開始泛紅。
“我去給你找點藥。”
“不用了。”雁回衝他無所謂地笑笑。
池烈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甩甩袖子大步走了。
“你學生脾氣可真大啊。”調酒師趕緊遞給他一袋冰塊敷上。
“嗯。”雁回伸手接過,“果然像他爸說的那樣,被嬌縱慣了。”
他的視線望向池烈離去的方向,唇角柔和地彎起弧度,吐出的聲音卻低沉陰冷:“小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