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綿緘默不語。雁回依然心平氣和地試探道:“或者是,想讓彆人注意到你。”
說實話,前幾天查看監控的時候雁回也頗感意外,這個孩子在班裡安安靜靜很不起眼,標準的乖學生,雁回最初都記不住他的名字。
常綿忽然抬起頭,直視著雁回的眼睛問道:“您要告訴我家長嗎?”
“我不想給你更大的心理壓力。”
常綿卻搖了搖頭:“您告訴我媽也沒關係。”
雁回笑了,明白過來常綿的意思:“你想故意氣她嗎?”
常綿又陷入沉默,他眼裡的光芒微弱,漆黑的發絲垂在額前,襯得他五官陰鬱。
有某一個瞬間,雁回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自己,可能也是像麵前這個孩子一樣,表情死氣沉沉地看著彆人。不過少年時代的他很快就明白過來,還是臉上帶著笑容更容易受歡迎。
“喂。”
常綿聽到雁回突然喚了自己一聲,接著就看到他站了起來。
“你彆總板著個臉,”雁回伸出兩根手指,把常綿的嘴角挑成一個誇張的弧度,“你跟池烈不是很熟麼,他那點兒沒心沒肺的勁兒,你也多學學。”
常綿詫異地看著他,感覺今天這個班主任好像比平時活潑了不少。等雁回鬆開手後,常綿揉著酸痛的臉頰,勉強笑了起來回答:“跟他也沒有很熟……”
“不是朋友嗎?”
“不算吧。”常綿不假思索回答,“我跟他應該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意思就是池烈一廂情願地把對方當朋友嗎?果然在這種事情上會像極了他那個白癡哥哥。不過這倒也不令人討厭。
雁回這麼想著,正好桌上的手機屏幕亮起來,是來自池鈺的電話。
“而且,他也不是沒心沒肺的吧。”常綿小聲繼續說著,抬頭看到雁回在接電話,眉頭越皺越緊,顯然沒聽到自己說了什麼。
[五]
池烈沒忍住打了個噴嚏,手一抖,煙灰掉落一地。
……本來還想挑戰不彈煙灰把整根抽完呢。現在低頭看著籃球鞋上也蹭到了煙灰,池烈才猛然發覺自己攢煙灰的行為多傻逼。
——還好沒人看見。
他深吸了最後一口,把剩下的煙掐滅了。
晚自習前會有半個小時的休息時間,是提供給高三生吃晚飯的。池烈吃膩了快餐,想去遠處多轉轉,等到晚自習過了一半的課間才溜回去。
輕輕踩著樓梯不發出太大動靜,一過拐角就看到樓道的窗台邊靠著個熟悉的人影。池烈立刻轉頭原路返回,沒等把樓層走完,口袋裡的手機就振動起來。
池烈咬牙接通了電話。
“待著彆動,我過來了。”淳厚的嗓音從手機裡傳出來。
合著早等著自己呢。
聽到逐漸靠近的腳步聲,池烈仰起頭,看到雁回已經站在了台階最上層。他今天穿了件寬鬆的牛仔外套,配上那副圓框眼鏡,整個人看起來比平時陽光許多。
池烈剛想開口問他怎麼解決的常綿的事,就聽到雁回先一步對自己說道:“剛才你哥給我打了電話,你爸受了點傷。”
他手插著口袋快步走下來,池烈聽到他的聲音輕輕飄過耳邊:“我現在送你去醫院看看他。”
心臟猝不及防地錯亂跳動,然後開始無限下沉。他緊跟在雁回身後,喉結滾動幾下才啞著嗓子問:“什麼傷?”
雁回皺眉回憶池鈺在電話裡告知他的信息,答:“好像是肚子被刺了一刀,後腦勺也受到了重擊。”
沒等池烈緩和過來,雁回又補充了一句:“但你放心,都不是致命傷。”
池烈的聲音不由自主透露出寒意:“……什麼時候的事?”
“你哥沒說。”
池烈不再發問。他機械般地邁著腿隨雁回上了車,一路上也保持著沉默。
雜亂的問題都在腦子裡盤踞——那老混蛋不是總跟自己吹牛逼說體格多好嗎,怎麼就突然受了這麼多傷?他昨晚回家了嗎?如果沒有回的話,會不會那時候就遇到不測了?
池烈想起來上次自己過十八歲生日的時候,池裕林開心得喝上了頭,拉著自己胡言亂語,還囑咐他在外麵多保護好自己,萬一哪天這當爹的不在了……當時沒等池裕林說完,池烈就嫌惡地拍屁股走人了——這才幾個月的工夫,沒想到池裕林那張烏鴉嘴真的把自己給說出事了。
池烈在醫院門口下了車,雁回則去了停車場。池鈺聽說他們來後,早就在一樓大廳等著,見到池烈他二話不說,上前伸手摸了下他的臉,冰涼冰涼的。
“怎麼不穿外套就出來了?”池鈺關切地問他,攥住池烈的手幫他暖和,“彆把自己折騰感冒了。”
池烈不好意思告訴他自己是因為又逃了半節課,才沒來得及回教室拿外套,隻好小聲回他:“也不是很冷。”
“雁老師呢?”
“去停車了。”
電梯在六樓停下,一開門就能聞到空氣裡縈繞的消毒液味,頭上的光線暗得發紫。池烈被池鈺拽著到一間病房前,輕輕推開走進去。
池裕林看到池烈後眼裡難掩驚喜,他稍微動了下頭,好像是碰到了受傷部位,於是忍不住齜牙咧嘴起來。
池鈺低頭貼在池烈耳邊小聲說:“去問問爸感覺好點兒沒。”
……他那個臉色明顯就不好吧。
池烈掌心冒出汗,慢吞吞地走到床鋪前,周芸自動給他讓了個地方。
“爸。”
這麼開口喊了一聲,池烈才發現自己的音調都是不穩的。
“哎呀,我都說了彆讓你來的,現在學習那麼忙……”
池烈“嗯”了一聲,眼神飄忽在彆處,沒有直視池裕林的眼睛。
“你吃飯了嗎?要是餓的話,你去樓下食堂挑點喜歡的吃,彆忍著,對你身體不好。”
不管池裕林說什麼,池烈隻能吐出幾個字回應。他從來就不擅長去自然地關心彆人,尤其是越熟悉親近的人,就越是恥於開口。而他們也都習慣了自己從小嘴硬,始終都不曾為此苛責過他。
明明是完全不關乎自尊心的事,這張嘴上卻掛著極大的負擔。仿佛像彆人關心自己那樣去對待彆人,是一件很丟人的事一樣。
[六]
池鈺慢慢從病房裡退出來,一偏頭,看到了公共座椅上的男人正歪著頭打量自己。
“麻煩你送他過來了。”池鈺走到他身邊的位置坐下,長歎一口氣。
“什麼時候出的事?”雁回問。
“淩晨。連著幾天我爸都是淩晨才離開局子,估計早就被盯上了。”池鈺揉著自己太陽穴,“還在調查跟哪起案子有關,但對方肯定是涉毒的蓄意報複,這點跑不了。”
雁回摘下眼鏡,仰頭靠在牆壁上:“傷得真的不嚴重嗎?”
“沒有傷到要害,腦內也沒有血塊。但麻煩的是會經常嘔吐。”
池鈺的小臂搭在膝蓋上,保持躬身的坐姿很久。氣氛沉寂了幾分鐘,他才喃喃道:“真倒黴啊。”
“嗯。”雁回瞥著他,聲音很輕,“辛苦了。”
“如果他的辛苦真能值得就好了……”池鈺一聲歎息,眼皮合上時都是滿滿的酸痛乾澀,“他一年過手三千多個人,戒成功的還不到十個。有些個到現在還人不人鬼不鬼,賣車賣房,真不知道圖什麼……”
雁回看著他佝僂的背影,肩膀的確是比記憶中那個少年寬厚許多,不再那麼吊兒郎當,已然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模樣。
“是啊。”雁回把視線收回,望著天花板上忽閃的燈泡,“他們不如直接把自己吸死了好。”
池鈺怔了一下,欲言又止地動了動嘴唇。他聽不出雁回那般自然隨意的口氣裡到底摻雜了什麼情緒,印象裡雁回在年少時代也是這樣,有時候會麵色平靜地說些半玩笑半可怕的話,在旁人心生寒意之前,他又笑著把話題扯開。
“抱歉。”池鈺清了清嗓子,“我不是故意提起這些讓你心情不快的事。”
雁回挑了下淩厲的眉毛,衝他淡然一笑道:“用不著這麼敏感,我每年還會去給他燒紙錢呢。”他思忖片刻後,漫不經心地說,“好久以前我做夢,夢見我爸嗑完藥後拿著刀,對準了我手裡的蘋果扔過來。”
夢境的結尾說出來,雁回自己笑出了聲,他語調輕鬆地拍了拍池鈺的肩膀:“還好是虛驚一場。不過這個夢給了我靈感,沒過兩天我就去弄了個文身……”他邊說著,手不自覺扯了下衣領,想起來今天沒有穿係扣式的襯衣,身上的圖案沒辦法展示給彆人看。
“算了。”雁回若有所思,“不過池烈好像看到過。”
提到池烈的名字時,池鈺的心情會不由自主地柔和下來,側過臉囑咐道:“你彆教他學壞了,回頭他也學你去給自己身上瞎畫。”
雁回唇角勾起鄙夷的弧度,合著池烈在他這個濾鏡八百層的哥哥眼裡還是個乖寶寶呢。
病房的門忽然敞開,明亮的白光從牆壁後方湧出。雁回下意識地抬起頭,看到池烈頎長的身形被光籠罩,五官的側麵線條極其好看。
正是那種順自己心意的好看。
“回去寫完作業就早點休息,彆熬夜。”池鈺叮囑他。
池烈點頭,看到雁回站了起來走到自己身邊,說:“我送你回去。”
沒有理由拒絕,尤其現在自己沒心情折騰幾趟地鐵線路,池烈不假思索地跟隨雁回去停車場了。
雁回走著,忍不住轉頭看了他一眼:“擔心嗎?”
池烈抿嘴搖了搖頭:“他說他很快就能好了。”
“嗯。”雁回慢慢移開眼,“現在知道你上學的費用掙來得多不容易了嗎?”
聽到少年的腳步忽然停下來了,雁回轉身就看到池烈瞪著自己。
“彆扯到我身上。”池烈把每個字都咬得很用力,沒來由的憤怒好像壓在自己喉嚨上,導致他臉色看起來都微微泛著紅。
雁回明白過來,自己是戳中池烈現在最愧疚的那個點了。他慢慢向池烈走近,看他身上單薄的衣服,輕聲說:“剛才應該找你哥要件外套的。”
“我不冷。”池烈剛說完,鼻腔就一陣發酸的癢,讓他條件反射地吸了下鼻子。他怕雁回誤會這是自己的哭腔,於是立刻開口說句話證明自己聲音還正常:“你車裡不是有暖風嗎。”
“隻要車裡的暖風就夠了?”雁回按了下車鑰匙,轉身望著池烈,“就不想要點兒彆的?”
池烈沒明白:“什麼彆的?”
他看到雁回抬起了雙臂,衝自己招了招手:“你現在不想被抱一下嗎?”
心跳瞬間亂了頻率,池烈隻覺得胸口到胃的位置涼了一下,接著腦袋開始發熱。
“你有病吧……”
“那算了。”雁回放下手臂,轉過身去。
池烈看著他的背影,不知怎的胸口又悶了起來,好像更想生氣了。
他走過去,手剛扶上冰涼的車門,那觸感忽然就遠離了自己。好像有極其不易察覺出的溫度貼在自己的額頭,接著就有一股熟悉的檀木香氣在鼻腔裡彌散開來,是深沉而甘冽的甜味。
池烈愣了好幾秒才把大腦的空白填上,然而第一反應不是雁回抱了自己,卻是“自己在雁回懷裡”。他明白的,這不過是作為長輩的老師給了學生一個安慰性的擁抱而已,可仍然還有哪裡存在著說不出的怪異。
雁回低沉乾淨的聲音在貼近的位置響起:“我知道了。”
然後他慢慢鬆開了雙臂。
身體重獲自由的池烈皺起眉:“你知道什麼了?”
雁回卻沒有理會他,徑自繞了半圈上了駕駛座後,揚聲催促道:“彆在外麵磨蹭了,上車。”
池烈調整好呼吸後坐了下去。
路上兩人不會談論任何讓氛圍沉重的話題,池烈心不在焉地回答雁回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就算又被逗弄了也沒力氣發作。他手肘杵在窗邊,托著腮望向後視鏡。
隻能看清雁回的上半張臉,那雙眼睛還被碩大的圓形鏡框遮住了。
池烈把視線移開,沒過幾秒,又忍不住抬頭望了眼。
——卻發現雁回也正看著後視鏡。
心臟“咯噔”一下,池烈避過頭,默默告訴自己雁回隻是在看後麵的車輛。
到了家門口,池烈才想起來自己的書包還在學校。
雁回聽了得出結論:“你作業不用寫了。”
“那明天早上交不上我怎麼說?”池烈問,“要不你給我開個證明吧。”
雁回那張俊朗的臉上擺出驚訝的神色:“你不寫作業不是很正常嗎?”
池烈啞口無言,想了想道:“也是。”
不過最近一陣子自己都有按時交作業,雖然不少都是抄的。如果又恢複原先對待作業的態度,那幾個老師又要對自己感到頭疼了吧。
乾脆明天就早點到學校,能補多少是多少。
池烈在心底默默做好決定,然後一邊回憶作業數量一邊下了車,差點忽視了雁回的存在。
“池烈。”
他回頭,看到雁回降下了車窗:“你要是再逃課,學校查出來就該給處分了。”
“哦。”
車窗搖了上去,池烈看不見雁回的臉了。他在原地站了兩秒,才反應過來轉身上樓。
進樓棟的時候又忍不住打了個噴嚏,肩膀哆嗦了一下,讓雁回看個正著。
怎麼看都覺得冒傻氣。
直到池烈的身影徹底消失,雁回也沒把目光收回去。
——果然還是離他遠點兒比較好。
然而在遠離之前,卻先知曉了擁抱的溫度。心裡生根發芽的念想愈發貪婪,哪怕知道會培育出扭曲的果實,也還是渴求著更多奢侈的養分。更多、更多的,多到足夠去接觸,去占有,去支配。哪怕是苦澀的口感也想親自靠舌尖品嘗。
“蠢貨。”雁回自嘲地笑起來,隨手把鼻梁上多餘的鏡框摘下,丟到了後車座上。
他抬頭看著後視鏡,那雙眼睛現在正清清楚楚地把心裡的貪念暴露無遺。
池烈連續打了好幾個噴嚏,不由得裹緊身上的被子。他窩在床上,用平板電腦看電影,進度條快到一半了卻什麼劇情都沒看進去。畫麵上出現了一對朋友告彆的鏡頭,他們無聲地擁抱著彼此的肩膀。
池烈看著看著就皺起了眉頭——怎麼雁回抱自己,就是摟著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