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東籬居的路上問了霜枝幾句,俞菱心便大概有數了,對齊氏越發失望的同時,竟也有幾分隱約的解脫。
要是齊氏真的想再一次作天作地、磨光母女情分,那她也不必多猶豫的。
進了東籬居正房,齊氏正坐在下首與俞老太太說話,身上一襲嶄新的菱花不落地金桂色軟緞夏衣,鬢邊金鳳流蘇釵上碩大的藍寶石燦爛流光,正是官家太太在外行走做客時最常見的鮮亮打扮。
“菱姐兒來了?”聽見俞菱心進門,齊氏立刻轉了身,麵孔上滿是慈愛熱切,“過來坐下!”
俞菱心不動聲色地稍微繞了小半步,先向俞老太太一福:“祖母。”隨後才又望向齊氏:“母親。”
齊氏此刻剛剛過了三十歲,天然的嬌豔眉目依舊麗色過人,但眉峰唇邊已經能看出細細的淺紋,大約就是平素生氣太多,含笑之時還好些,發怒叫嚷的時候便很有幾分嚴厲強橫的模樣了。
幾乎有那麼一瞬,俞菱心覺得眼前尚且年輕的母親是與她過世前所見到的母親重合在一處的。
上輩子,她已經纏綿臥病的最後半年裡,隻是支應著應付文安侯府的事情了,母親齊氏年近花甲、兩鬢斑白,卻仍舊腰杆挺直,目光炯炯,唇角邊兩條深深的紋路好像隨時都在發怒,每每上門要錢要物說話之時還是聲震十裡,中氣十足。
“菱姐兒今日打扮的真齊整,”齊氏並沒有察覺出俞菱心的平靜神色與以往溫順柔善的模樣有什麼不同,隻是飛快地在她發間那隻紅梅寶石釵子和腰間的珊瑚珠禁步上掃了一眼,又笑道,“今日你舅母的壽日子,伯府裡客人一定很多,人來人往的車馬忙亂,你一個小姑娘家家的單獨個兒過去我也不放心,剛好是順路,便過來接你一下,等下你拾掇好了便跟我同車過去罷。”
說完這句話,便聽見俞老太太輕輕地乾咳了一聲。
齊氏這才反應過來自己並沒有在“問”,隻好不自然地停頓了一下,稍稍轉換了語氣:“菱姐兒,你與娘一同過去可好?”說著,就去握俞菱心的手。
俞菱心背脊一緊,強力忍了忍,才沒立刻掙脫齊氏的手。稍微沉了沉,斟酌著溫言應道:“母親想的也有道理。不過,我是俞家的嫡長女,過去也不是僅作為外甥女的禮節,還有俞家的禮物,就不與母親同車了。”
齊氏脾氣素來是聽不得一個不字的,登時就皺眉道:“送禮物也有下頭的家人,難不成還是你親手捧著不成。你舅母看見禮單,自然知道俞家禮數周全,哪裡在意馬車有沒有俞家的。”
“舅母看見禮單,知道我們俞家禮數周全。”俞菱心瞧著齊氏已經有些薄怒的臉色,隻覺得上輩子的許多感受再次湧上心頭,但她已經再不是那個任人擺布的泥菩薩了,索性順勢將自己的手抽出來,身子也向後讓了些,平靜答道,“但外人就未必知道了。齊家與俞家世代交好,若是伯夫人壽辰,俞家連輛前往的車馬都沒有,外人如何看待俞家的禮數和臉麵呢?母親的好意我心領了,今日就各自前往罷。”
齊氏的眉毛擰得更緊,但當著俞老太太的麵,她還不至於說出什麼俞家不必要臉的話來,隻是硬邦邦地道:“你這孩子,以往倒貞靜柔順的很,今日怎麼孤拐起來!若要有俞家的馬車,那隻運送禮物也罷了。你就跟娘一輛車,又有誰挑眼?三親六故裡頭,還有誰不知道你是我的女兒不成?”
“寇太太,”俞老太太臉色也有些難看起來,“您這是在我們俞家數落孩子嗎?”
齊氏臉上立刻紅起來,自知剛才語氣有些重了,忙起身向俞老太太一福:“老太太,是我急躁了。就是想菱姐兒了,這才有點話趕話的急起來,也沒有旁的意思。”又向俞菱心看了一眼:“好閨女,今日與娘同車罷,娘還給你備了你愛吃的金桔呢。”
俞菱心垂下眼簾,她不用細想就能知道,一旦上了齊氏的車,她可能根本就到不了昌德伯府。齊氏隨便找個借口,說是忽然頭疼、或者忘了什麼東西在家裡,調轉馬車就能回到寇家。一碗迷藥甚至瀉藥灌下去,她到時候就是案板上的魚肉了。
“母親想我,咱們就在伯府見罷,不差這一刻的車程。”心頭翻湧的情緒越發複雜而強烈,俞菱心直接起身又向老太太和齊氏福禮,“等下到伯府給表姐妹們帶的禮物還沒有預備齊整,我先回去,就不送您了。”
說完便退出門去,沒有再與齊氏對視。
至於齊氏在她身後又愕然呼喚的兩聲,俞菱心也隻裝作沒聽見就罷了。
到底是在俞家,又在老太太跟前,她還真不信齊氏敢追出來不成。
果然回到了東籬居不一刻,霜枝便笑吟吟地又過來了,還帶了一盒絲錦帕子:“老太太怕大姑娘這邊東西不全,命奴婢送一盒帕子給您,這都是九州繡的絲錦,姑娘拿著送給表姐妹也方便。另外老太太也請大姑娘放心,老太太跟寇太太好好說了,寇太太走的時候也不曾生氣。”
俞菱心心下一暖,祖母還是這樣事事都為自己想到了。雖然她知道齊氏必然是氣恨至極,但有祖母這樣著意照拂,還有什麼可不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