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黎野是千想萬想都沒想過最後一關居然是這個。
他們居然要謝未弦審判他自己。
陳黎野沉默了很久, 又問道:“那……他要怎麼做?”
白無常並不打算回答他,他笑著托起了腮,望向了橋上的白霧, 笑道:“他自己一定知道的。”
*
謝未弦站在原地, 表情逐漸凝重起來。
他眼睜睜地看著那熟悉的人影一步步晃晃悠悠地向他走過來, 大腦一片空白,簡直無法思考。隨後, 他便忍不住用大拇指的指腹摩挲了一下手上冰涼的戒指, 以此來分散些許心中滔天的不安。
怎麼回事。
他強忍住滿頭發麻與後背發涼, 硬是逼著自己冷靜了下來,開始思考。
他當然認得出朝他走過來的是什麼, 這世上沒人認不出自己來。
可為什麼……
按照他進來前黑白無常的話來看, 這裡就是“最後的審判”, 也就是最後一關。可他們並沒有說“最後一關”, 而是說了“審判”這個詞。
現在想想,這就很奇妙了。
如果他是作為一個參與者走進來,那理應會得到一句“最後一關”——可他沒有。
而且陳黎野也不在這兒,這裡隻有謝未弦一個人……也就是說, 這裡沒有參與者。
所以, 這裡也不會有守夜人。
謝未弦是一個算不上守夜人,也算不上一個參與者的人, 所以或許,隻有他這樣的人才能進入這裡。
而且看黑白無常那個樣子, 這個地獄興許是被他們打開的。也就是說,這裡可能是隻有黑白無常才能打開的地獄,是一個極為特殊的地獄。
審判,特殊的地獄, 以及不知為何還留給他的鐵樹的能力。
……
謝未弦想明白了。
他忍不住低了低頭,破天荒的笑了一聲。
然後,他便穩了穩心神,抬起了腳,朝著自己走了過去。
無數鐵色的藤蔓從他身後蔓延而起,幾隻烏鴉撲騰著飛了出來,啊啊叫著四散而去,像在宣告死亡。謝未弦手裡漸漸化出了一支鐵樹枝,那鐵色的樹枝前段尖利,甚至在隱隱閃著寒光。
同樣隱隱閃著寒光的,還有他手上的戒指。
謝未弦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和那位搖搖欲墜好似要隨時倒下的謝將軍不同,守夜人謝未弦一步比一步穩。
很快,謝未弦走到了自己麵前,然後站定。
兩千年前的他渾身浴血,眼睛裡都是血氣與絕望。
謝未弦看著他,一句話也沒說,就這麼安安靜靜地看了他半晌,眼睛裡安靜地淌著過去。
那是一條歲月的河。
他不說話,對麵的自己就也不說話,他們就這樣彼此沉默著。
過了很久後,謝未弦便輕輕歎了一聲。這聲歎息落在黑暗裡,很快就被四周無邊的暗吞沒了個乾乾淨淨。
他對著自己喃喃道:“兩千年了。”
“……真的太長了。”
“時間一長,人就該後悔了。但很奇怪,我從來不後悔……對了,就因為我總不愛後悔,老頭子沒少罵過我。”
謝未弦說著說著,忍不住笑了一聲,似是苦笑,也好似是自嘲。
“小時候做錯了事他打我,我就是不認錯,梗著脖子跟他犟。”他說,“後來改了很多了,你也知道。”
“我承認,以前是做過錯事,也在朝上說過不該說的。”
“但我從來不覺得這件事做錯了。”
“我為他戰了一場,犯下了很大的罪,甚至為此掉了兩千年地獄,但我從來不後悔。”
“我是在那一晚殺了很多人,也放了火,我承認,我是個殺人魔,是個瘋子……所以理所當然,有罪就要償,我掉地獄是我活該,我知道。我可能是殺了很多無辜的人,但當年,顧府的人也很無辜。”
他說:“所以我不後悔。如果再來一次,我也一定還會這麼做。”
謝未弦這樣說著,然後張開了雙臂,上前去抱住了自己。
他被自己肩上的玄甲硌得有點臉疼。上麵也沾了血,又冷又硬又黏膩。同樣的,他身上的玄甲也硌得他自己不太舒服。
陳黎野可能上輩子抱他的時候就這個感受。
那他冬天得多穿點,彆再硌著他了。
謝未弦忍不住想。
謝未弦就這樣沉默著抱了自己好一會兒。兩千年前的他似乎並不會說話,從頭到尾都像塊木頭似的一言不發。
謝未弦便就這樣安安靜靜地抱了他半晌。半晌過後,他便又悶聲道:“……該審判了。”
“他還在外麵等。”
“兩千年太長了,我知道,等的滋味不怎麼好受。”他說,“所以……不能讓他等。”
他一邊說著,一邊揚起了自己握著鐵樹枝的那一隻手。
“再見了。”
他說。
隨後,手起刀落。
可在鐵樹插進自己後背的那一瞬,他突然聽到了一聲笑。
那聲笑滿聲血氣,無奈又悲涼。
謝未弦怔了一怔,隨後,他便感到懷裡的自己瞬間散成了煙。那些冰冷的生硬的黏膩的絕望的帶著血氣的,都在一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它們消失在了黑暗裡。
謝未弦垂了垂眸,鬆開了自己,後退了半步。
他聽到身邊的烏鴉叫漸漸遠去,手上的鐵樹也不受控地散成了塵。
突然,他又感覺身上莫名一鬆,像是有什麼東西離開了他。
同一時刻,他麵前也撥雲見日一般散去了些許黑霧,一扇巨大的通天黑門瞬間出現在了距他不過十米的遠處。
那正是他進入此處時的那一扇門,又或者是……和那一模一樣的一扇門。
謝未弦走上前去,推開了門。
大門笨重又緩慢地向前移去,黑色沙塵從門縫間紛紛而落,像是已經很久都沒人離開過了。
大門的後麵,是一座橋。
橋上白霧飄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