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躺在地上的山羊胡子相比,橫肉中年自始至終都坐在朝輕岫麵前,看起來十分正常,可隻有他自己知道,在紮針期間,自己胸口處似乎被壓上了一堵巨石,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移動,也無法說話,最多隻能睜看。直到朝輕岫慢條斯理地拔出銀針,從手指出處來的劇痛讓橫肉中年全身一陣痙攣,彌漫在他胸口的沉悶感才漸漸消散,心中也隱隱浮現出一個念頭——麵前這位頗有讀書人風範的小姑娘,或許正是一位江湖高手。
他忍了又忍,低聲道:“尊駕是何方神聖,怎的會到陽英來?”
圍觀人群有些驚訝——何三是本地有名潑皮頭頭,居然會在外地人麵前放下身段。
朝輕岫:“在下隻是路過一遊方郎中罷了,全因囊中羞澀,才不得不過來給人看病,借此混口飯吃。”
她說的倒不是謊話,隻是這個“囊中羞澀”存在極大的主觀因素……
橫肉中年顯然不怎麼相信,他覺得對方在敷衍自己,又道:“還未請教姑娘尊姓大名。在下陽英何三,在本地做些買賣,與白河幫的周無敵周大俠也有些交情。”
“……”
朝輕岫頓了一下,笑:“白河幫?”
橫肉何三:“正是。”
朝輕岫感歎:“沒想到兄台交遊竟如此廣泛。”
許白水看著正在狐假虎威的何三,移開視線,心中情緒十分微妙。
出門遇見拿江湖勢力為自己充聲勢的人很正常,隻是沒想到對方的選擇居然如此特彆。
許白水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多言一句,提醒對方最好把白河一字換成自拙,否則很容易因為對江湖谘詢缺乏了解而翻車。
不過單以社交關係論,何三也有占上風的地方,就比如周無敵這個人,就算當真存在於以前的白河幫中,朝輕岫也確實從未聽過——原先的白河幫人員太多,朝輕岫又剛吞下那些地盤沒多久,香主以下的人都難記得清楚。
何三看見麵前的三個陌生人同時沉默,還以為自己的震懾起了效果,卻看見年齡最小的那位大夫目中掠過一絲笑意,她拉了許白水一下,一本正經道:“原來足下認得周大俠麼?那倒很巧,我身邊這位姑娘與丘垟的王香主認識。”又道,“王香主曾說,近來不少壞人打著幫派的旗號招搖撞騙,朋友們若是遇見了,可得替她肅清一一才是。”
何三聞言,麵色微微鐵青,片刻後道:“在下認得周大俠,姑娘這邊就認得王香主,的確是很巧。”
他此刻有一種強烈的被戲弄感——何家與周無敵認識,此事並非謊言,至於麵前的騙子團夥,多半隻是隨意扯了個有名的香主出來仗一仗勢。
何三心中氣苦,卻難以分辯,畢竟原先白河幫的分舵不在此地,他無法證明對方是在說謊。
許白水毫不客氣道:“難道江湖上的好朋友隻許足下認識,旁人便不能認識?”
她這話說得也是理直氣壯——雖說朝輕岫還未去過丘垟分舵,也從未沒見過
那個分舵的人,分舵中的王香主更是多半沒準備對許白水說這麼一段話,好在不管是許客卿還是王香主,都必然會遵照幫主的命令行事,所以也不算朝輕岫哄人。
何三沉默好一會,末了還是決定暫忍一時之氣,免得接受麵前大夫的一次治療,然後低聲道:“既然大家都是白河幫的朋友,能夠在此相見,也算緣分,”
徐非曲:“確實是緣分,而且足下的兄弟本已沉屙難起,若非今日相逢之緣,又怎會一朝病愈?”
何三瞠目。
……她們好意思管半死不活叫病愈?
這要是能算病愈,那世上的大夫都可以靠揍人來妙手回春了!
徐非曲繼續:“既然已經醫好了病,想來一位自然不會賴掉診金不付。”
何三忍不住握拳,習慣性做出毆打的姿勢,卻覺得手指一陣劇痛,他艱難壓下湧到嘴邊的話,恨恨道:“不知要多少診金。”
徐非曲:“閣下方才親口所言,說是重謝,那多重才算重謝,閣下自己心中自然清楚。”
何三雙手抖了一下,緩緩地從身邊摸出兩隻十兩重的金元寶,又緩緩地放在朝輕岫麵前,肢體語言中充滿了對於金錢的眷戀。
徐非曲收回元寶,點點頭:“承蒙惠顧,下次再來。”
何三:“……”他站起身,道,“多謝神醫,在下今後必然記得神醫的恩情。”
他猜到麵前的遊方郎中必然學過武功,否則不可能讓山羊胡子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也不能讓他挨上那數下針灸,隻要暫且忍氣吞聲。
何三想說狠話,看著對方的眼睛,卻又不敢。
朝輕岫:“兄台好生大方,既然如此,今後你這兄弟若是舊疾複發,隻要捎個信來,在下也可以上門看診。”
眼看何家人已經退了一步,對手依舊咄咄逼人,此情此景實在難得一見,不少人都伸長了脖子,等著看何三如何回應。
何三的眼睛因為憤怒而變紅,他咬牙半晌,卻還是不敢硬剛,道:“他身體已經大好,既然大家錢貨兩訖,咱們就此無乾。”
朝輕岫似笑非笑:“若是當真就此大好,那自然彼此無乾。”
遠處。
一個穿著蓑衣的漁人盯著自己的魚乾,微微搖頭,低聲:“那人已經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