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蘭捧著粉嫩花瓣,仿佛捧著一顆赤誠無比的砰砰跳動的心,目瞪口呆。
她還以為自己的話足夠離經叛道了,不想朱瑄更叫她大開眼界。
什麼認錯了人,什麼意外那些事情仿佛都不再重要。
花落無聲,兩人一時都沒說話,靜聽院牆之外莊嚴肅穆的梵唱。
不知道過了多久,朱瑄忽然低頭咳嗽。
金蘭看過去,發現他為了和自己說話,一直坐在風口處,他體弱多病,又一臉倦色,匆匆出宮,想必身心俱疲。
風吹吹就要倒的模樣,當真是我見猶憐,偏偏他風骨冷傲,所以不會給人柔弱無能的感覺,隻會讓人忍不住對他心生憐惜。
金蘭暗暗歎口氣,“殿下身體不適,不如早些回宮。”
朱瑄咳得雙頰微紅,聽她出言關心,微蹙的眉稍稍舒展,“你我就要成為夫妻,喚我殿下未免太生分了。”
金蘭一怔,臉上有些發燙。雖然明知自己不得不入宮,但聽朱瑄當麵說起夫妻二字,她還是覺得尷尬。
朱瑄道“我排行第五,小的時候宮人喚我五哥,以後你就叫我五哥,如何”
說完話,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金蘭,神情十分專注。
金蘭對“五哥”這個稱呼毫無反應。
朱瑄眼底泛起一絲黯然之色,沉默了一會兒,微笑著道“禮尚往來,你在閨中可有小名”
金蘭心道,小名沒有,大名倒是有兩個。
賀阿妹這個名字是祝氏隨口取的,她不喜歡。她想和賀枝玉、賀枝堂一樣隨族中排行起名,然而她沒有那個資格。
金蘭這個名字是喬姐取的。
她搖搖頭,“我沒有小名。”
朱瑄看著她圓潤白淨的臉龐“我以後喚你圓圓,何如”
金蘭一臉莫名其妙。
羅雲瑾說他認錯了人,她懷疑朱瑄也是把自己當成了誰的替身。可剛才一番交談,她已經打消了這種猜測。但是現在朱瑄非要給她起小名,她又不得不懷疑是否曾經有一個“圓圓”的女子,太子情根深種的對象,就是那個圓圓。
金蘭試探著問“殿下怎麼起這兩個字”
朱瑄輕笑,“我觀你麵如滿月,起這兩個字正合適。”
金蘭嘴角抽了抽。
這是在笑話她生得胖
她一點都不胖好嘛
仿佛聽懂了金蘭心底抱怨的聲音,朱瑄笑意更濃“圓圓最近在學宮中禮儀不必太拘束自己,也不用太害怕,很多事情並不是像傳言說的那樣我已經肅清東宮,在東宮,你可以隨心所欲,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他不知道想起了什麼,聲音越來越低,幽黑雙眸裡一片空茫。
金蘭一點都不了解朱瑄,但此刻她覺得自己好像能感受到朱瑄身上散發出來的悲傷。
他讓她在這裡等她,含笑和她撒謊,三言兩語攪亂她的思路,他看起來從容不迫,不慌不忙,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而她隻是一個糊裡糊塗、被他騙得團團轉的小女子。
可他的笑容背後沒有一絲玩弄他人的戲謔之意,隻有無儘的苦澀和蒼涼。
朱瑄想起什麼了
金蘭沒敢吭聲。
廊前靜悄悄的,唯有落花墜地的聲響。
半晌後,角落裡的杜岩小心翼翼地咳嗽了幾聲。
朱瑄回過神,臉上沉鬱之色儘數斂去,緩緩站起身,走到金蘭身前,拉起她的手。
金蘭這一次沒有掙紮。
她望著朱瑄的背影,他身體不好,時常咳嗽,但始終身姿筆挺,如勁風中的瘦竹,飄雪下的孤鬆,極致的孱弱中有著傲然的風骨。
杜岩悄悄鬆口氣,緊跟在二人身後。
金蘭說自己“不屑高攀”的時候,杜岩嚇得魂飛魄散,一瞬間連身後事都想好了。沒想到朱瑄居然沒有動怒,不僅不動怒,還一臉“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的表情,接下來還告訴金蘭他的小名,然後給金蘭起了個“圓圓”的愛稱。看樣子,不管金蘭說出什麼驚世駭俗的話,哪怕指著他的鼻子罵他,他都不會生氣。
杜岩已經沒有心思去揣度太子這詭異的態度了,在被金蘭嚇得魂不附體之後,他默默擦汗,忽然間福至心靈,欣喜若狂太子很喜歡金蘭,超出所有人想象的喜歡,太子讓他留在這裡,準許他聽到他們二人的對話,讓自己看明白金蘭在他心中的地位,這是多大的信任太子要重用他
這些天三天兩頭往賀家跑的苦心總算沒有白費
杜岩高興得渾身發癢。
至於太子的那句“去留隨卿”,杜岩根本沒放在心上,他才不信太子會這麼大方,費儘心機娶金蘭入宮,怎麼可能隨便放手等太子即位的時候,萬裡江山都是他的,金蘭能躲到哪裡去
說不定到時候小皇孫、小皇女都生了一窩了,她舍得走嗎
朱瑄拉著金蘭進了一間雅室。
雅室陳設簡單,一桌一椅一幾一榻一屏風,幾上一爐檀香靜靜燃燒,一縷青煙嫋嫋娜娜逸出銅爐,窗前蔥綠滿牆,鳥鳴啁啾。
杜岩知趣地守在門外。
朱瑄拉著金蘭在榻上坐了。
金蘭雖然沒經過事,但下意識懂得不能和男子獨處一室,看到杜岩關上門,心裡像燒著了一鍋沸騰的開水,噗通噗通直跳。
朱瑄拉著她的手,眸光低垂,忽然道“一點愁凝鸚鵡喙,十分春上牡丹芽。”
金蘭沒上過學,自學的書本大多是經史和最近的女教書,自然不知道他念的什麼詩,不過聽他語調纏綿,本能覺得他是在調戲自己,立馬繃緊了臉,用勁抽回手。
朱瑄笑了笑。
門外傳來杜岩和人說話的聲音,不一會兒,一人推門進屋,站在屏風前,給朱瑄請安。
朱瑄道“進來罷。”
屏風外麵的人似乎有些遲疑。
朱瑄笑了一下,“這時候倒是規矩起來了,進來便是。你是醫者,望聞問切是你的本事,忌諱什麼”
外麵的人告罪,轉過屏風,走到榻前,給朱瑄行禮,原是個光頭和尚。
和尚四十歲左右的年紀,慈眉善目,白白胖胖,請金蘭伸出手。
金蘭一愣,隨即反應過來。
本地人說藥王廟的和尚都會醫術,而且醫術很高明,時常有達官貴人登門求診。朱瑄這是讓和尚給她看病
她沒病啊,王女醫也讓她停藥了。
金蘭心裡念叨了一句,還是乖乖伸出手。
和尚表情不變,一番仔細診視後,和朱瑄交換了一個眼神,朱瑄示意他出去說話。
金蘭滿頭霧水。
杜岩捧了盞溫茶進屋,笑眯眯道“殿下渴了罷這是南直隸進貢的鬆蘿茶,沒擱芝麻鹽筍瓜仁。”
金蘭心知剪春肯定是被朱瑄的人絆住了,接過茶盞喝了一口,頓覺口舌生甘,身心舒暢。
不愧是宮裡伺候的人,果真心細如發,麵麵俱到。
賀家人愛喝泡茶,金蘭不喜歡,嫌茶味浮躁,平時多喝清茶。賀家的仆從都未必知道她這個習慣,杜岩卻留意到了,而且還特意準備了茶葉,當真精明。
難怪嘉平帝那麼信重宦官。
杜岩的討好之意隻差沒刻在臉上了,加上這段時日常常和他打交道,金蘭知道他對自己沒戒心,喝著茶,裝作漫不經心地問“殿下的小名是五哥”
皇子的小名也和民間男孩的一樣隨便麼
杜岩笑著道“這是慣例了,殿下排行第五,不止老娘娘、萬歲爺爺,我們這些伺候的宮人也稱呼殿下五哥,趙王、德王、慶王殿下排行第六、第七、第八,小名就是六哥、七哥、八哥。不過那都是殿下小時候的事了。”
趙王、德王、慶王是朱瑄的異母弟弟。朱瑄是頭一個長大成人的皇子,和他年紀相仿的皇子陸續夭折,唯有他被生母藏在幽室中才能僥幸存活,等鄭貴妃察覺時,他已被冊封為太子。
鄭貴妃知道朱瑄恨他入骨,轉而扶持其他皇子,結果一查之後發現還有其他妃子秘密生下了一位皇子,另外還有兩位妃子有孕在身,她立刻下令將已經出生的皇子抱回昭德宮養育,那位皇子就是趙王。德王、慶王則是年底出生的。
杜岩沒有多說其他皇子的事,意有所指地道“如今宮中沒人敢稱呼太子五哥,隻有殿下能這麼叫呢。”
以前,五哥是朱瑄的小名,以後,五哥隻是夫妻之間的親密稱呼。
金蘭若有所思。
屋外窗下,滿牆藤蘿鬱鬱蔥蔥,院中一株參天古樹,罩下一片濃陰。
朱瑄站在欄杆前,負手而立,視線越過密密麻麻的藤蘿,望向雅室。
和尚站在他身邊,低聲道“殿弱,本不該奔波辛苦,我聽人說殿下前些時又發病了這可不好,您天生不足,幼時又傷了底子,若再不勤加保養,恐於壽數有礙。”
朱瑄淡淡地道“今天的病人不是我。”
和尚雖然大大咧咧的,其實心裡門兒清,立刻聰明地轉了話題,“太子妃殿下亦有不足之症,想來是娘胎裡帶的毛病,不過應該於壽數無礙。”
朱瑄沉默了片刻,表情緩和了些,“那就好。”
雖然沒看出金蘭有什麼毛病,但和尚常和權貴打交道,心眼靈活,為了安朱瑄的心,還是開了副溫補的方子。
金蘭來一趟藥王廟,觀摩了一場浴佛儀式,回去的時候,車廂裡多了一大堆舉世罕見的珍貴藥材。
還多了一個“圓圓”的小名。
剪春心裡罵罵咧咧,摟著金蘭上上下下檢查,聽她說了和太子見麵的事,變了臉色“小姐,您怎麼能對太子說那樣的話萬一惹惱了太子爺,您可怎麼辦”
金蘭一笑,把手塞進剪春掌中,“你摸摸。”
剪春摸到一手的汗水,手指再往袖子裡一探,也濕乎乎的。
金蘭撒嬌道“我剛才差點嚇死了。”
說那些話的時候,她怎麼可能不怕幾層衣衫全部濕透,鬢發也有濕意。
剪春又是心疼又是無奈,拿帕子給金蘭擦汗。
金蘭徹底放鬆下來,靠在剪春身上,累得手指都不想動彈一下。
她知道祝氏本性不壞,絕不可能下手害她,她隻要本本分分的就夠了,熬到十五歲出閣嫁人,她就能擺脫祝氏。
不想斜地裡殺出一個皇太子,一道賜婚旨意徹底改變她的命運。
她的未來在東宮。
金蘭這些年就是靠著乖巧和本分熬過來的,她可以繼續乖巧下去,她可以裝糊塗,裝懵懂,隻要皇太子喜歡,她可以裝一輩子。
可她不想啊
生而為人,她也曾是阿娘的掌上寶,眼中珠。阿娘早逝,她孤苦無依,更應該自尊自愛,不能等著其他人的施舍憐憫。
她有血有肉,有喜有怒,她不甘心一輩子裝聾作啞
“皇太子在民間的名聲很好,都說他溫厚儒雅,所以我決定賭一把”金蘭小聲呢喃,“我現在已經是太子妃,雖然還沒進宮,到底占了名分,就算太子動怒,也不會公然把我怎麼樣。”
她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天可憐見,她賭對了。
金蘭幾乎虛脫,但心裡卻並不覺得疲累,清澈的雙眸裡翻騰著異樣的神采,一種壓抑了許多年的情緒在她心底歡快狂躁地湧動著。
人總要活個暢快淋漓,方不枉來人世走一遭。
賀家三代封官,嫡母、生母誥命加身,賀家的生養之恩,她算是還了。
從此以後,她隻做她自己。
藥王廟裡,雅室。
朱瑄坐在榻前,低頭輕撫金蘭剛剛坐過的地方。
杜岩站在一邊,滿頭黑線高雅的太子殿下居然做出這種傻裡傻氣的輕浮舉動真是人不可貌相
太子妃看著怯懦,其實奔放大膽,離經叛道。
太子殿下看著清冷,其實呃是個癡情漢
“她喜歡鬆蘿茶嗎”朱瑄忽然問。
杜岩忙道“太子妃殿下很喜歡。小的按著千歲的吩咐,備了幾罐新茶,虎丘、龍井、天池,都是南直隸新貢的,待會兒就能送到賀府。”
朱瑄一笑。
果然是她的口味。
杜岩偷偷觀察朱瑄的表情,心中愈發篤定太子喜歡太子妃喜歡到了發癡的地步,自己隻要討好了太子妃,以後前途無量啊
正暗暗籌劃,視線無意間掃過朱瑄的袖口,咦了一聲。
“殿下”
他出聲提醒。
朱瑄低頭,薄唇輕挑。
一圈毛毛的打結的線繩纏在他袖間。
方才金蘭坐在廊下翻花繩,應該是她起身撞進他懷裡的時候落下的。
朱瑄拈起線繩,纏在修長指尖,一挑一撥,輕輕一翻,翻出一朵喇叭花。
杜岩一呆,繼而駭笑“原來殿下還會解股。”
民間管這個叫翻花繩、挑繃繃,不過這遊戲大多是女孩子玩,所以杜岩不敢明說,特意用了解股這個雅名。
朱瑄收起線繩,攏進袖中。
他當然會,不止翻花繩,還有丟沙包、踢毽子、挑棍、紮彩繩、編蛐蛐所有這些閨中少女解悶消遣的遊戲,他都會。
都是她教他的。
自小在黑暗冰冷的幽室中長大,長年累月待在一間密不透風的小小窄室中,一年到頭不見天日,他瘦小嶙峋,陰鬱孤僻,人不人,鬼不鬼,陪伴他的,隻有四麵光禿禿的板壁。
後來她教他玩遊戲。
他那時候呆呆笨笨的,什麼都不懂,什麼也不會,連話都不怎麼會說,人瘦脫了形,幾乎隻剩下一把骨頭,眼睛大得詭異,阿娘偷偷給他送吃的時候,好幾次被他嚇到,然後抱著他哭。
她從沒被他嚇著,一邊笑他“怎麼是個小結巴呀”
一邊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教他,直到他會了為止。
朱瑄閉了閉眼睛,袖中的手握拳,線繩緊緊纏繞在指間,勒出淡淡的痕跡。
一點愁凝鸚鵡喙,十分春上牡丹芽。
她肯定沒聽懂,但臉色立馬變正經了,想來聽出了他的調笑之意。
十指纖纖,點點嬌紅,握在掌中,綿軟柔嫩,當時念這句詩,確實是在調戲。
卻一點都不符合他的心境。
其實他想念的是今宵剩把銀缸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就怕是做夢。
圓圓我這些年過得好苦好苦啊
殫精竭慮,熬乾心血,就是為了活下去,為了不再受人掣肘,為了變得強大。
如果你還在我身邊,苦一點又算什麼,我自甘之如飴,可你不在,你不在
說好了和我同甘共苦,攜手一生,如今我終於站穩了腳跟,可以護你周全,讓你無憂無慮、逍遙自在,可是你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懂
萬裡河山,無邊寂寞。
夜來幽夢,閒時與你立黃昏,灶前笑問粥可溫,兩情繾綣,朝夕不離。
醒來卻是萬裡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歡樂趣,離彆苦。
我就在你眼前啊圓圓你為什麼不像以前那樣,過來親親我
心口一陣絞痛。
朱瑄握緊線繩。
去留隨卿
她居然信了
朱瑄薄唇輕挑。
去他的去留隨卿既然找到她了,他怎麼可能放手讓她自己選擇
她的人,她的心,她的骨和肉,她的全部,都必須完完全全屬於他。
她孤苦的過去,他無法改變。
她的將來,朝朝暮暮,年年歲歲,喜怒哀樂,全是他的。
圓圓,這是你欠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