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雲瑾雖然是被押解進京,押解他的人卻是唯他馬首是瞻的錦衣衛。
官員們想想就知道羅雲瑾這一路肯定不會吃苦, 緹騎們一定會好吃好喝伺候著他。
彈劾錢興的文官就沒有這麼好的待遇。上個月福州府知縣得罪采選太監, 太監隨便找了個理由誣告知縣。錦衣衛奉命將知縣逮捕歸京, 途中知縣患病,錦衣衛故意拖延治療,知縣剛出了福建就病死了。
監察禦史上報此事, 嘉平帝隻說了三個字:知道了。
金烏西墜, 悠揚的鐘聲響起,晚風拂動簷鈴, 晚霞漫天,連綿的琉璃瓦殿頂染了一道道金邊。
官員們陸續出了值房, 下馬碑前人聲嗡嗡,眾人議論紛紛, 還沒有從震驚中回過神。
孫檀和謝騫同行,馬車軋過坑坑窪窪的磚地,駛出寬闊的長街。
進出過一次詔獄,親眼看見張公公觸壁而死,孫檀的膽子反而變大了, 剛出了宮門就道:“不知道羅雲瑾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他怎麼會為民請命?他會不會是以此邀名?”
連市井婦人都知道錦衣衛是受太監驅使的鷹爪,羅雲瑾被錦衣衛逮捕, 並沒有得到文官的絲毫同情。
謝騫沒有說話, 靠在車窗邊, 手裡拿了把灑金折扇, 輕輕搖著。
孫檀又道:“錢興和人內外勾結、靡費內帑,令祖父多次彈劾,聖上佯裝不知,如今內庫都被搬空了,聖上為顧及顏麵,沒有懲治錢興,也不知道到底要包庇錢興到何時!內宦陰險,聖上偏偏信任他們,到了這個地步還庇護錢興!”
謝騫笑了笑,搖了搖扇子。
錢興內外交結,用的就是嘉平帝給的本錢。他和人做生意,大肆斂財,中飽私囊,其中有一半好處都進獻給了嘉平帝和外戚。嘉平帝貪圖享受,一年四季天南海北的鮮貨,曆代名人字畫,古董珍奇,寶石珠玉,域外異物、珍奇異獸、精巧的玩器……這些東西都是宦官為他搜羅的。
因此嘉平帝才會縱容宦官與民爭利。
文官勢力膨脹,皇帝稍稍有一點個人愛好就可能被文官群起攻之,隻能通過借助宦官來達到縱情享受的目的。
嘉平帝登基之初被文官管束得很嚴,後來君臣離心,他乾脆不理朝政,漸漸和朝臣對立。在嘉平帝眼中,朝臣將他視作傀儡,隻想讓他做一個無情無欲、任他們擺弄的聖人,不允許他因為個人私欲影響到朝政,而宦官是他的家奴,對他忠心耿耿,不管個人品德如何,至少不會對他的私事指手畫腳,而且身份低微,即使位居高位也不可能威脅皇權。
所以隻要文官彈劾宦官,嘉平帝總是偏袒宦官,文官是外人,宦官是奴才,怎麼處置家奴,由他說了算,容不得朝臣置喙。
身邊的文官幾乎每天都會長篇大論地痛罵錢興之流,謝騫聽得耳朵都要長繭子了。
他合起扇子,出了一會兒神,忽然問:“孫兄,你和張守勤是知交莫逆,張家人有沒有和你說過,張守勤和羅雲瑾是不是私底下曾有過什麼齟齬?”
孫檀一愣,不知道謝騫為什麼會突然提起張守勤,回想了一下,搖搖頭:“張守勤為人豁達,平時很照顧內書堂的小內侍,我不曾聽說他和羅雲瑾有什麼個人恩怨。他愛惜人才,耐心教導那些小宦官,還拿出自己的俸祿給他們買吃的玩的,內書堂的學生都很尊敬他。”
謝騫摸了摸胡子,淡淡一笑。
他悄悄查過,沒有人知道張守勤和羅雲瑾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張家人也不知情,羅雲瑾寧死都不說出真相,不可能是為了張守勤的名聲,他在保護什麼人。
謝騫沒敢查得太深,因為他發現張守勤的案子居然牽扯到了東宮。
曾有文官上疏,要求為一批蒙冤入獄的文官恢複清名,那些後來經過查實證明罪名是被誣告的文官都洗刷了冤屈,唯獨張守勤的案子沒人敢碰。
據說東宮發過話,張守勤這輩子都不可能翻案。
謝騫不寒而栗,立刻召回自己的家仆,不敢繼續追查,他雖然輕浮,也聰明識時務,知道有些事不能深究。
馬車駛入小巷子,孫檀下了馬車,邀謝騫去家中喝幾杯。
謝騫笑著搖搖手:“下次再來叨擾,先幫我存著。”
他回到家中,管家迎出來,告訴他說謝太傅在書房裡寫折子,刪刪改改寫了一下午都沒出門。
謝騫道:“送些容易克化的湯粥進去,你們勸不來的。”
連羅雲瑾都如實稟報了周家占地的事,謝太傅更不會閒著。錢太後的神龕畫像沒能挪回奉先殿,他極為不滿,翻出之前周家公子打死人命的事,緊咬著周家不放,正好周家占地事發,他連夜修改奏本,估計又痛痛快快罵了周家一頓。
謝騫不怕祖父得罪周太後。
雖然眼下司禮監勢大,內閣被死死壓製,但是文官仍然能克製住外戚,而且本朝後妃出身見識有限,周太後眼界狹隘,蠻橫固執,又不得人心,翻不了天。
第二天謝太傅的折子就遞了上去,和以前一樣,嘉平帝沒有理會。
內庫沒錢的事終究還是不脛而走,科道官連番上疏彈劾錢興,嘉平帝依舊置之不理。
孫檀義憤填膺,每天下朝之後就拉著謝騫痛罵宦官。
謝騫敏銳地發覺這一次文官對錢興的彈劾和以往不同,他們不慌不忙,隔幾天上一回奏本,根本不在乎嘉平帝的態度是什麼,仿佛隻要將奏本送上去就行了。
不久之後宮中舉辦賞荷宴,唱滑稽戲的內官直接在嘉平帝麵前諷刺錢興,把民間百姓對錢興的憎惡懼怕全部編入曲目之中。
嘉平帝分明聽出內官的譏刺之意,一笑而過。
內官之中互相攻訐以此爭奪聖寵的事並不少見,官員們沒把這事放在心上,謝騫卻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
等他發現謝太傅也參與到其中、和其他科道官一起聯名彈劾錢興的時候,隻能搖頭歎息。
……
賞荷宴之後,天氣愈發炎熱。
一到盛暑天,金蘭的胃口就不大好,之前養胖了點,進入伏月之後,又瘦了下來。
這天她忙完宮務,坐在水閣裡賞花吹風。
宮人過來稟報,說湖廣那邊賀家的節禮送到了。
金蘭看著眼前蓮葉田田、一朵朵菡萏迎風亭亭玉立的景象,正好有些思鄉,拿了禮單細看,笑著吩咐小滿:“許久沒吃著家鄉口味了,讓膳房蒸一道熏魚,彆擱什麼香油、芝麻、雪花糖,用熱水洗淨了上蒸籠蒸熟就行,蘸碟就要點醋。乾筍先泡發一夜之後再用溫水過一遍,上次送來的乾筍發澀。”
小滿笑著應了,捧出一封賀老爺親筆寫的家信。
金蘭看完單子才看信,剛看了一會兒,眉頭輕蹙。
身邊幾個近侍對望一眼。
金蘭看完信,撂在一邊,淡淡地道:“湖廣那邊送來的節禮都收進庫房去,就不必抬上來了。”
小滿不敢多問,躬身應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