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仍未恢複常朝,消息傳到外廷,京中開始人心浮動。
沒有儲君,繼承人自然隻能從宗室藩王中擇選,各地藩王蠢蠢欲動,不斷上疏關心皇帝的病情。
羅雲瑾回到司禮監,每天批複奏折,看到藩王看似關切皇帝、實則打探朝中情形的折子,一律撂在一邊,吩咐下屬抄錄副本。
朱瑄早就定下合適的人選,在那之前,他不會露一點口風。
剛剛批改完各地藩府呈送的請安折子,廊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掃墨疾步衝進值房,眉頭緊皺:“羅統領,聖上召見。”
廊外眾人大驚失色,掃墨如今掌管錦衣衛和東緝事廠,輕易不會親自來司禮監傳話。
羅雲瑾合上折子,放下手裡的筆,站起身。
兩人匆匆趕到乾清宮,杜岩打起簾子讓兩人直接進內室。
朱瑄靠在寶榻上,沒戴烏紗翼善冠,隻束了網巾,麵色蒼白,眼神空茫,麵龐比半個月前愈顯清臒,神情卻還算平靜,道:“朕恐時日無多,你今天可以出發了,朕賜你禦劍,若有異變,爾可先斬後奏。”
幾名內侍偷偷擦了擦眼睛,取出禦劍,交予羅雲瑾。
羅雲瑾接過寶匣,看一眼朱瑄。
朱瑄肩膀輕顫,咳嗽了幾聲,揮揮手:“走罷,夜長夢多。”
羅雲瑾沉默了一會兒,告退出來,清點人手,悄然離京,直奔藩王府。
假若朱瑄離世,他護送新君入京,便是從龍之功,新君勢必要倚重他來壓製內閣,京中有掃墨和謝騫坐鎮,出不了大亂子。
朱瑄是皇帝,習慣未雨綢繆,走一步看九步,登基的第一天就想過假若駕崩該怎麼處理後事。
一行人馬不停蹄,五天之後,趕到藩王府。
羅雲瑾做事謹慎,沒有透露真實來意,也沒有驚動地方官員,遞上帖子,說自己是來拜訪德王的。
德王和德王妃連忙吩咐下人準備接風宴席,夫妻倆雖然離京多年,還記得羅雲瑾的秉性,沒有準備歌舞助興,隻讓廚下備了一桌豐盛菜肴,海味山珍齊備。
羅雲瑾在王府前下馬,鬆了韁繩,剛剛踏上石階,忽然覺得眼前發黑,一陣心悸。
他雙眉略皺,捂著胸口出了一會兒神。
德王盛裝吉服,站在府門前迎候,見他突然站著不走了,心頭惴惴不安。
羅雲瑾站了一會兒,霍然轉身。
他還記得十八年前巡視西苑時見到她的場景,捉拿刺客的事情根本不需要他親自出麵,他帶人巡查西苑,隻是因為她昏迷的時候斷斷續續說過:在西苑遇見我的時候,放了我。
感覺何其相似。
羅雲瑾蹬鞍上馬,身形依舊矯健利落,駿馬撒開四蹄,掉頭離開王府。
屬下麵麵相覷,連忙打馬跟上。
王府門前,德王眼睜睜看著羅雲瑾過門而不入,撓了撓頭皮,長長舒一口氣,對身邊同樣一頭霧水的長史道:“太好了,這個煞神就這麼走了!我就怕和他打交道……告訴王妃,席麵先彆撤,我們自己吃。”
長史抿嘴偷笑。
羅雲瑾直接出城,屬下戰戰兢兢,正準備勸他回頭,前方官道傳來驚雷般的馬蹄聲。
一騎紅塵如電光閃過,飛馳至他們跟前,馬上騎手認出羅雲瑾,不等馬停下,滾鞍下馬,摔倒在他跟前,上氣不接下起地道:“統領,京中急召!聖上口諭,命您速速回京!”
恍若萬鈞雷霆在耳邊炸響,羅雲瑾握著韁繩的手猛地顫了顫。
塵土飛揚,溫暖的夏風呼嘯而過,吹起他巾帽上的絛帶,衣袍獵獵飛揚,官道兩側沃野千裡,天際處群山連綿,晴空湛藍如洗。
羅雲瑾顫抖著握緊韁繩,所有的激動情緒儘數斂下,輕輕踢一下馬腹,朝著京師的方向馳去。
南下的時候花了五天,北上歸京,羅雲瑾隻用了三天時間。
他什麼都顧不上了,隻知道要即刻趕回京師,一路吃飯喝水都在馬背上,感覺到坐騎慢慢乏力,立刻換馬,喝口水的工夫都不耽擱,屬下漸漸跟不上他,一個一個掉隊,他渾然不覺。
五月十八,烈日炎炎。
快馬如離弦的箭一般馳回京師,轟然倒地,戍守的禁衛中剛好有一位十年前也曾輪值,見過相似的情景,攔住準備拔刀的同伴,一麵扶起昏死過去的羅雲瑾,一麵讓人進去通傳。
片刻後,幾名緹騎騎馬趕至宮門前,提起力竭虛脫的羅雲瑾,送他進宮。
宮中氣氛沉重肅穆,緹騎一路上一言不發,將羅雲瑾帶到乾清宮,暫時安置在一間值房裡,內官喂他喝水。
羅雲瑾猛地驚醒,攥住內官的手。
喂他喝水的人正是掃墨,掃墨臉上神情古怪,硬灌了一杯茶給他喝下,道:“你先收拾乾淨了,我再帶你去見聖上。”
像是有隻手在五臟六腑間攪動,羅雲瑾心臟皺成一團,無法呼吸,強忍著痛苦咽下茶水,起身梳洗。
他站都站不穩了,卻又好像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支撐著他,宮人送來乾淨的衣袍,他匆匆換上,跟在掃墨身後,一步一步踏出值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