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第一場雪如期而至。
細碎的雪米飛揚彌漫在天地之間。京畿山河覆蓋上了一層輕薄的棉絮,將所有的破敗和荒涼遮住,換成一副潔淨而整齊的景色。
長孫婧下了朝,走進樞正殿。
宮人一擁而上,解開她的披風,用孔雀翎掃去發梢的一點碎雪。
長孫婧將冰涼的手浸在熱水之中,暖意沿著筋骨往上蔓延,她舒服地輕籲了一口氣。
她有點氣虛體寒之症,天氣稍微一涼,手腳就冰冷,穿得再暖都沒用。
“陛下,”賀蘭敏君道,“嚴少侍進了一張圖。”
“哦?”長孫婧抬起了眼簾。
嚴徽進上來的,是一張中京的地圖,足有一丈長,山河、皇城和京畿的鄉鎮都繪製得十分精細。
可這還不是特彆之處。出去大慶宮和諸皇家行宮沒有特彆標注外,京城七十二坊,城外鄉鎮,全都繪製得一清二楚,並且都標注了一個數字。
“這數字是什麼意思?”長孫婧好奇。
賀蘭敏君又奉上了一本書冊:“這是隨圖進上來的。根據圖上的編號,可以在書中查到此處發生過什麼事,住過哪些人,很是詳儘呢。”
長孫婧隨手翻看書冊,正是左韶風正住著的府邸。
隻見上麵將該府何年何月修建,前後改建過幾次,改動的是哪幾處,曾住過哪些人。連走過水,進過賊都記載得清清楚楚。而每一任主人名字後又有一個編號。
長孫婧緩緩合上了冊子,手在書麵上摩挲了一下。這書冊封麵無字,平平無奇,可卻記載著一份詳細而豐富的情報。
“嚴少侍人呢?”長孫婧問。
賀蘭敏君一看女帝放著光的雙眼,便知道嚴徽這一步棋,落在了正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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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徽走進書房,暖氣撲麵而來,他被寒風吹僵的臉迅速回暖,發出絲絲癢意。
長孫婧正站在圖前,一邊看著圖,一邊翻著冊子,興致盎然。
嚴徽舞拜完畢,起身時對上長孫婧明亮的雙眼,縱使已做好了準備,心跳還是驟然亂了一陣節拍。
“果真有倆黑眼圈。”長孫婧的笑容透著俏皮,“你熬了幾夜做出來的?”
嚴徽凝視著長孫婧,柔聲道:“能讓臣能見著陛下,略熬幾夜,又有什麼關係?反正見不到陛下,臣也睡得不大踏實。”
長孫婧噗哧一聲,“我以前怎麼覺得你木訥老實?分明是個悶騷的家夥!”
嚴徽笑得有幾分靦腆:“臣確實木訥,隻是入宮後學得快而已。臣發現,心裡的想法再真摯再充沛,不說出來,對方就難感受到。臣隻希望陛下能明白臣的心意罷了。”
女帝才懶得花心思去揣摩後宮侍君心裡在想什麼。隻有侍君們絞儘腦汁揣摩聖意,表白自己的份兒。
長孫婧翻開書冊,指著人名後的一個編號,問:“這裡指向何處?”
嚴徽道:“回陛下,這個編號隻是暫擬的。本該還有一本冊子,記載著這人的情況,家世,婚配,子女,喜好,交際一類的私密事。隻是臣對這些事都不了解,便沒有做出冊子來。”
說完,朝女帝望了一眼。
長孫婧掌權也有五年了,又有心掣肘權臣,不可能不去鑽研對方,打探底細。
就算她沒有尋專人去搜集這些情報,禦史台手中所掌握的信息應當也不少。
隻是就嚴徽這些日子對禦史的了解,他們畢竟是正經官員,是有風骨的文士。各家藏著陰私的偏門旮旯之處,他們沒有,也不屑去研究。
可有多少機密,都是經由最卑微的小人物,從最不起眼的蛛絲馬跡泄露出來的?
“有意思。”長孫婧思索著,“吏部裡雖然有百官的花名冊,卻沒有詳儘到你這個份上。順著你這個思路一層層細化下去,不僅朝中官吏,連京城各家各戶的情況,我都能了如指掌。你知道我最想了解什麼嗎?”
嚴徽道:“臣鬥膽猜測。陛下最想知道的,還是京中權貴們彼此之間盤根錯節的關係究竟如何。哪些可以供陛下利用,哪些則應當斬斷。”
長孫婧低垂著眼,一臉若有所思,卻並未反駁。
嚴徽襝衽,再度跪拜:“臣想將這些名冊全部完成,還望陛下準許臣調查百官,京城百姓之權。”
長孫婧將書冊卷著,在掌心輕擊,目光幽深。
“禦史才有監察官員的權利,你一個後宮侍君,卻想給百官摸個底,好大的膽子。況且,刺探陰私不是君子所為。你做的這事,要是傳出去,可是要被人所不齒的。”
嚴徽卻正色道:“世上之事,分可為和不可為兩種。而不可為的事中,又有一種不可為,但是應當為。臣想做的事,便是這類不可為,卻又應當為的。”
他抬頭注視著長孫婧:“陛下是代天馭宇之人,可若連手下的人和身邊的事都不能徹底掌控,又如何駕馭他們呢?”
長孫婧眉尾輕挑。
“陛下手中有能吏而無恰當的官職給他們。而那些世家豪族的子弟,霸占著官職,彼此相護,陛下的人即使被強行安插進去,卻總是遭受排擠欺壓,無法發揮才乾。陛下苦此已久。”
這也全正中紅心。
“臣入宮來到陛下身邊,就是為陛下分憂的。臣願替陛下刺探情報,發其陰私,協助禦史清理朝堂綱紀!陛下要用臣做什麼,臣都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言畢,再度拜在女帝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