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太醫起身,同身後的明公公一道安靜地退了出去。
裡屋的房門輕輕地合上,有珠簾輕微叮鈴聲入耳。
終歸是要麵對的,唐韻將挽起的袖口拉下,遮住了手腕,緩緩抬起了頭,目光望向盯了自己已足足有半刻的太子,輕喚了一聲,“殿下。”
太子突然一笑,“唐韻,孤對你不好嗎。”
那笑容極為溫和,唐韻卻從那雙眼睛裡看到了無儘的寒涼,忙地點頭道,“殿下待我自然是極好的。”
適才在街頭瞧見阮嬤嬤搭起的那個米棚子,還有寧家鋪子前恢複的熱鬨時,唐韻的心頭便生了幾分愧疚。
她是有多壞啊。
拿著他送的東西,去為自己鋪路。
他雖也算計了她,最後不也是被她所利用了麼。
拋去感情,就她和太子互取所需這一點上,他對她確實沒有任何虧欠,甚至算得上極好了。
接她進宮給了她庇佑。
一字一句地教著她給自己的外祖母寫了自薦信,讓她同寧家攀上了關係,寧家鋪子前遇刺,即便他沒有受傷,但他確確實實替自己擋了一箭。
知道自己被人欺負人,他心疼她。
甚至為了她,肯將自己的暗衛派去西戎,助寧家立了大功,這些她心裡都非常明白,自己雖用了心機,但前提得是,他願意對她好。
在對她好這一點上,唐韻毋庸置疑。
“是嗎。”太子的聲音陡然一涼,臉上的溫和也跟著遽然消失,一字一句,就差要將她生吞活剝了,“孤可能對你還不夠好,沒讓你安心,不配讓你懷上孤的孩子。”
唐韻雖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自己服用了避子湯,但他今夜能這般傳來太醫,隻為等著她撞到他的刀口上,想必是有確切的證據。
既如此,她不狡辯,無言以對。
“怎麼,孤說對了?”唐韻的默認,將太子心口隱忍過的怒火一瞬點了起來。
她還想如何。
自己對她做了那麼多,將她從泥潭裡一步一步地拉了起來,給她洗清罪臣之女的身份,怕她受欺負,為她鋪路,幾乎給了她最好的待遇。
他還從未如此掏心掏肺地對一個人好過。
可她呢。
她為自己做了什麼?
就為了眼前的那點利益,半點委屈都不願意受,為了個名分,連孩子都不願意為他生。
妾怎麼了。
莫非自己處處都該給她最好的,得將她捧著,供著?
憤怒衝擊著太子的腦子,血液似乎都在跟著倒流,太子的目光黑沉沉地壓了過來,“你不過是想要太子妃,你嫌棄孤給你的良娣,配不上你。”
她再同他拿喬。
他生平尤其討厭這等貪得無厭之人,可偏生自己還就稀罕上了。
但她太不知足,太子突地一把捏住了她的下顎,修長的指尖,捏得泛了白,“孤的良娣在你心裡,就如此低賤?”
偏激的言語,刺得唐韻眸子一跳,幾乎忘了下顎傳來的生疼。
她知道他對自己的好,是以,這段日子,她也在用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去補償他,
但他是太子,他要的,和她要的,自相衝突。
他們無法做到和平共處。
感激並不能讓她毫無底線地去遷就他,唐韻迎上他的目光,問道,“那殿下覺得,民女低賤嗎。”
他要不覺得低賤,為何一定要讓她為妾。
他要不覺得低賤,怎就認為,她拿不出手,上不得台麵,就連去眾人跟前,彈個琴,他都認為她不配。
他有何資格來質問她,他的良娣低不低賤,他自己心裡不清楚?
自上回同她生氣過後,太子曾經暗裡下定過決心,她那般可憐,他不能再同她置氣,可如今,她太可恨。
胸口的憤怒騰騰往上冒,他控製不住,感覺又要被她氣瘋了,“什麼意思?”
捏在她下顎處的手指頭突然一用力,唐韻眼淚花兒都疼了出來了,本能地去掰他的手。
他不會當真要捏死她吧。
唐韻不敢再去激怒他,眸子落下,討了饒,“殿下,鬆手......”
太子看到了她眼裡凝聚的水霧,到底是鬆了力,偏過頭去,似乎看都不想看她。
想起曾經見她在床上疼得打滾,必定也是喝了避子湯,虧得他還心疼地,用手掌替她暖了半夜......
太子對她極為失望,“一個太子妃,至於讓你如此。”
她要什麼他不能給她,就為了個太子妃,讓她在他這兒壞了如此差的印象......
值得嗎。
唐韻沒再吱聲,由著他說,光滑潔白的下顎,已經被他捏出了幾道紅印,即便燈火暗黃,也能瞧得清楚。
這個時候,她多呆無益。
唐韻從蒲團上起身,沒去看太子的臉,橫豎如今一定不會好到哪裡去,輕聲道,“殿下先冷靜一會兒吧,民女告退。”
人剛轉過去,身後的木幾突地被踹翻,茶水濺到了她的裙擺,浸到了腳踝的肌膚上,黏上了一股子溫熱。
“你走試試?”
她還想故技重施。
安靜的屋子內陡然響起了幾道,“彭彭——”的東西翻落聲,唐韻心口難免會跟著一緊。
屋外的明公公和小順子,更是打了個顫。
太子臉上的溫潤如雅全然不見了蹤影,“不是想做太子妃嗎,就好好表現,你也不必去討好任何人,父皇和母後那,也是孤說了算,你隻需討好孤,自己趕緊想個什麼法子,讓孤能再對你生出好感,覺得你配得上太子妃。”
唐韻:......
她知道是他說了算,倒也不至於將太子妃一位看得那般金貴,她早就不想要了。
可她如今確實還不能得罪他,外祖父和三舅舅尚未封賞,大表哥明兒就得參加春闈,萬一激怒了他,他要公報私仇,豈不前功儘棄。
雖說以他太子的作風,不太可能將私人恩怨帶到朝廷公堂上,但他不也為了寧家,破了先列嗎。
拿手諭去西域邊境私自調兵,也並非是他太子嚴紀律人的作風。
是人,都會有情緒,有好就有話壞。
她不惹他。
唐韻轉過頭,也沒先去看他,彎下身,一點一點地去撿起了地上被他砸翻的茶盞。
茶盞幾乎都碎了,一地的碎渣子,唐韻一個不慎,指尖便被磕出了血,不由輕輕“嘶——”了一聲。
立在她跟前紋絲不動的,鑲著金絲龍紋的筒靴鞋尖,微微一轉。
雖不明顯,但唐韻還是瞧見了。
瞧,還是心疼她的。
唐韻起身,小心翼翼地看向太子,輕聲問他,“能借一下殿下的藥箱嗎?等民女處理好傷口,再來同殿下道歉,可成。”
腦子裡的那陣頭暈目眩緩過來後,太子隻覺一身疲憊。
“隨你便。”
太子的目光再也沒有往她身上瞧一眼,走去了書案,隨手拿了一本折子,努力地讓自己平靜下來。
不過一個女人。
他何必如此大動乾戈,他是太子,將來有的是子嗣,他稀罕她生......
折子拿在手裡翻了一陣,也沒瞧出什麼來,甚至一個字都沒入眼。
半晌後,太子終於沒有忍住,猛然起身,將折子又給扔到了書案上,快步走到了墨色珠簾後,看著蹲在他床榻邊上,翻找著藥箱的女人,極力地忍住了煩躁,“你還要折騰到何時?”
唐韻回過頭,一雙眼睛又慌又怕,怯生生地道,“馬,馬上就好了。”
說完又急著轉回了頭,慌慌張張地去尋剪刀,剪紗布。
太子繼續盯著她。
看著她一雙手抖成了篩子,剪了半天,不僅沒有剪下來紗布,那剪刀的頭,還險些戳到了皮肉,太子的腦門心又是一陣跳動。
她也知道害怕。
既知道怕,就不該惹他,來同他算計權勢......
珠簾“嘭”地一聲,被拂開,太子蹲下的身影在燈火下罩出了一團陰影,太子沉著臉一把拖過了她手腕,麵目凜冽可怕,手裡的動作卻極輕。
拿起銀針仔細地替她將手指頭上的碎渣子挑了出來。
一雙眼睛不受控製地抽動。
他多半是瘋了,她受傷關他何事......
白紗包了兩三層後,在她的手指頭上利落地打了一個結,太子看也沒看她一眼,毫無留戀地起身,腳步退開到了一旁。
原本就凜冽的臉色,因自己這番不爭氣的行為,更為黑沉可怕。
“多謝殿下。”唐韻緩緩地走過去,伸出胳膊,輕輕地抱住了他的腰,“殿下......”
熟悉的幽香,溢入鼻尖,正讓他呼吸一滯,接著便是那道酥酥軟軟的聲音,似乎他已經將她如何了一般,嗲聲嗲氣......
儘管心頭知道她打的是什麼主意,且極為不屑,可那身子卻如同著了魔一般,硬是僵在了那兒不動,由著她將他抱住。
半晌後,太子終於泄了氣,“回去吧。”
這大半夜的,他可不想再讓她辛苦地去熬製一回避子湯。
唐韻抱住她的手鬆了鬆,又有些忐忑,不敢動了。
太子的火氣莫名又升了上來,眼睛一閉,咬牙道,“趁孤後悔之前,趕緊走。”
唐韻走了。
輕輕地鬆開了環在他腰上的胳膊,腳步無聲地退開,走之前軟聲同他道了一句,“殿下早些歇息。”
太子沒應。
聽著那細碎的腳步聲,從跟前越走越遠,珠簾的聲音響起,片刻後,又安靜了下來。
太子立在那良久,才轉身拂起了墨色珠簾。
適才他那一腳踹,屋內已是一片狼藉。
今日知道了她服用了避子湯之後,他心頭便發誓要讓她認清自己的身份,天色一黑,便不惜宣來了劉太醫,坐在了屋裡,等著她過來,當麵揭穿她。
為的就是想要看她,該拿什麼臉麵來見自己,想看著她被自己揭穿的那一刻,有多慌張害怕,從而知道何為安分知足。
他那番大動乾戈的忙乎了一場,如今卻又這般輕易地讓她走了。
到頭來,唯有他自己被氣得胸悶氣短。
她可真是好本事。
*
唐韻走出裡屋後,並沒有回去。
覓樂殿已經下了鑰,她進不去,隻有留在東宮。
明公公見她坐在了外屋的硬塌上,也沒出聲,適才太子在裡屋鬨出來的那番動靜,明公公聽到了,也不敢去招惹,心頭多少有些同情唐韻。
伺候了這些年,他心裡清楚得很,殿下那溫柔的麵兒,隻不過是在裝模作樣。
要狠起來,無人不怕。
今兒唐姑娘確實是惹到他了,但主子的這些事,不該他過問,明公公取了一條毯子遞給了唐韻,“夜裡涼,唐姑娘搭著吧。”
唐韻接過道了謝,在硬塌上熬了一夜,早上宮門一開,才起身走了出去。
*
明公公進去伺候太子更衣,便見其坐在床榻上,一雙眼睛熬得烏黑。
明公公:......
昨夜唐姑娘趴在硬榻上都能睡得那般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