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煙區站了五六個中東人和印度人,穿金戴銀,體格龐大,臉上是他們常用的那種客氣寧靜的微微笑。商明寶對他們的目光視若無睹,彈開打火機的金屬上蓋,按出一簇火苗。
剛抽兩口,電話來了,她手忙腳亂地熄滅,一邊往外走,一邊做出推門的動作。
一開口,語氣乖得讓周圍幾l個男人吃驚。
“斐然哥哥。”
向斐然那頭有風雪聲,在這風雪聲中,傳來他清淺的呼吸和沉穩的聲線:“在外麵?”
“嗯,在逛街。你順利嗎?”她倚著牆壁,將脊背輕輕地貼了上去。
為了更好地跟這些珠寶商議價,她穿得遠比實際年齡成熟,一件高堆領的黑色打底衫,發髻束得高高的,一條澳白項鏈珠圓玉潤地掛在頸間,左手黑色衣袖外,則戴了一塊價值千萬的滿鑽皮表帶陀飛輪表。她是虛張聲勢,要給那些老油條的珠寶商看看她的尖貨、她的懂行。
但隻是回到了向斐然的聲音麵前,她就回到了十九歲,十六歲。
向斐然跟她分享這幾l天的事,用他一貫平淡的口吻。他說一件,商明寶就認真地聽一件。說完了,他安靜數秒,說:“我不會講故事,是不是很無聊?”
“沒有啊,”商明寶搖搖頭,“沒有。”
向斐然不是分享欲很強的人,就連疑似遇到棕熊這種極其危險的事,也是同行而來的研究生分享出去的。他渲染得十分誇大其詞,向斐然在一旁聽了,也隻是無奈地笑笑,懷疑自己跟他經曆的不是同一件事。
對商明寶,他難得有分享欲,但他知道自己沒什麼講故事的天賦,任何事在他嘴裡都會變得極其平淡如水,所以便乾脆不
講。何況,這些事對商明寶來說也許是很乏味和無聊的。
“有碰到什麼危險嗎?”商明寶所指明確地問。
“看到了熊爪印,所以臨時換了條路線。”
“如果真的碰到熊了,會怎麼樣?”商明寶懸起心。
“那我們隻能下輩子見了。”
“向斐然!”商明寶急迫地喊了他的全名。
“概率很小,真發生了也沒辦法,唯一遺憾的是,還不知道你到底會不會答應我。”向斐然漫不經心地說,“這樣好了,明年燒紙告訴我。”
商明寶冷著臉把電話掛了。
他很壞。
他是故意的。
他是個很壞、很壞的不婚主義者。
電話想當然又震動起來。
商明寶特意讓他多等了好幾l秒,才接起。接起以後,不說話。
向斐然似乎在電話那端忍笑,因為忍不住,變成了一種玩世不恭的悶笑:“這麼生氣啊?”
“你小心我真不接你電話了。”商明寶威脅他。
“簡單,再打。”向斐然指尖掐煙,沉著聲,氣定神閒:“打到你接為止。”
商明寶用力抿唇,故意說:“反正你明天又沒信號了。”
“我有衛星電話。”
“哦。”商明寶硬梆梆地哦一聲,“原來有衛星電話啊,我還以為沒有呢。”
是個傻子也能聽出她話裡的陰陽怪氣了。向斐然報出一串數字:“記一下。”
“不記,記不住。”
“彆生氣。”
“我沒有生氣啊。”商明寶若無其事地說。
向斐然從來沒想過,這種經典無營養的對話有一天居然也會發生在他身上。
他抿了一口煙,讓尼古丁和焦油混合著冷冽的冰雪,在他肺裡走了一遭,低聲說,“我想告訴你理由,但說了你可能會更生氣。”
哪有這麼聊天的?明明就是在賣關子。
商明寶果然難忍,拖長調子命令他:“說。”
他的聲音輕描淡寫又低沉正經地在耳畔響起:“我怕把號碼給你以後,每天都會期待你來電。”
剛剛接待過商明寶的sales一直在觀察她,看到她垂下手,將手機從耳邊拿遠了,繼而輕輕地籲出一口氣。
隻是對話幾l句,她覺得身上熱度洶湧,有一種快要溺斃的氧氣稀薄之感。
她假裝無視,輕輕地嘟囔:“這理由有什麼好生氣的……”
向斐然還是那副淡然模樣:“聽上去像花言巧語,怕你不信。”
商明寶心跳得厲害,嘴硬道:“我沒那麼不懂事,知道衛星電話是拿來急救的,不是拿來談情說愛的。”
向斐然勾了下唇,像是沒聽清似的,再度問了一遍:“不是拿來做什麼的?”
商明寶:“……”
她不出聲,向斐然低聲問:“現在算嗎?”
談情說愛。
商明寶趕快否認:“當然不算。”
“嗯,我也覺得不算,還太客氣。”
“你已經很不客氣了。”商明寶控訴他。
“還有更不客氣的。”
“你你彆說——”
她迫不及待地想阻止他,但晚了——
向斐然乾脆利落的四個字:“我很想你。”
要不是周圍那麼多人,商明寶就就地蹲下了,並且要把臉埋進臂彎裡。
一支煙沒抽兩口,倒快給指尖掐斷。向斐然說完後,也深深地舒了口氣。
難辦,他這個性格,說這種話。
但不說,會憋死自己。
他現在又有點羨慕那個研究生了,剛剛聽他給女朋友打電話,各種情話張口就來,並且絲毫不在意身邊大家都能聽懂。不像他,明明說的是中文,卻還要頂風冒雪走到戶外來講。
他還想問商明寶,有沒有想他。但兩分的喜歡,好像沒什麼想的價值。而且這樣問,未免有得寸進尺的嫌疑。
好了,要是真被熊吃了,來年要燒給他的回答又多了一個:她到底有沒有想他?
他不知道,他的“我很想你”四個字,讓商明寶紅了臉,也紅了眼。
她也很想他,即使猝不及防地知道了他的婚戀觀,走入了茫然的、想要求證又沒有立場的雪天,心裡的沉重沒有著落,如爪邊掛了石頭的鳥,她也依然控製不住地想他。
他從不打算結婚,這對她來說是件好事。他不能負責,她剛好不需要他負責,對彼此來說都很兩全其美。
她不必未雨綢繆,害怕因沒有結果而傷害他,也更不必作繭自縛裹足不前、不敢跟他開展這一場了。
但她還是想問,是真的嗎?你追求我,一開始就沒有想要過未來。
但她也知道,她沒有資格問,因為她給出的現實本就如此。
聽商明寶一直沒出聲,向斐然勾了勾唇,自我解嘲地說:“是我的問題,我會自己解決。”
商明寶回過神來:“怎麼解決?”
她不太高興地問。想她這件事,原來除了見她,也是能用其他辦法解決的?
向斐然像哄幼兒園小朋友,悠然而低柔地漫應:“多想花花草草,少想商明寶。”
其實他還有更冒犯的話沒有告訴她。
比如,一向少夢的他開始為她做夢。但這樣的話超出了向斐然這個人的人生界限,他開不了口。
記得哪一年跟談說月出野外,談說月撥了電話給向微山,很自然地說了一句昨晚夢到他了。
向微山用了非常生硬冷淡的答複。具體的字句,向斐然已經記不清了,但他一直記得母親在月光下的神情,是從明亮的期待,緩緩地變為了沉靜的灰敗。
那副畫麵,向斐然一直找不到很好的形容。直到談說月在流石灘遇難後,十七歲的他孤身一人再次來到了那裡。
在下過薄雪的清晨,他坐在高山岩地上,看著朝日升起,鬆軟的、潔白的雪緩緩被曬乾,露出底下灰敗的、堅毅的岩石。
那就是談說月的一生。
說實在的,第一次認真關注商明寶,是來自方隨寧隨口的那一句:她父母超級恩愛的,她是在愛裡長大的小孩。
他很想近距離地看一看,在父母很恩愛的家庭裡長大的小孩會是什麼樣的。
後來,可能看得太近了、太認真了。
誰知道呢。
命運寵愛本就命好的人,人也偏愛本就不缺愛的靈魂。她確實是個很好的小孩,存在的每一秒都令人看到一切被愛的痕跡,於是便也想把自己為數不多的、能給出的愛傾囊相授。
愛讓她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