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重電動鐵藝大門在眼前緩緩開啟,車子順著坡道上駛,視野也隨著緩緩升起。
這是向斐然這一輩子都過目不忘的一眼。
並非這建築如何恢弘,景致如何富麗典雅,抑或者是綠植如何葳蕤珍奇,而是迎在門口的那一排身影。
他從未見過這樣成員龐大、圓滿的家庭,自然而錯落地站著,各有各的神情、氣度與個性,卻又如此水到渠成地彰顯出他們是親密無間的一家人。
一想到他是在走近這樣的家庭——可以的話,將成為這樣的家庭的一員,向斐然握著方向盤的掌心就泛出溫熱的潮意。
“babe。”
聽到這忽然的一聲,商明寶回過臉去:“嗯?”
“我愛你。”
商明寶結結實實地怔了一下,噗地笑出聲來:“斐然哥哥,你有種上戰場前給我留遺言的感覺。”
“嗯。”向斐然完全沒避諱,用冷然赴死的姿態:“不管今天成還是不成,我愛你。”
商明寶想打人了:“你冷靜一點,沒有人會不喜歡你!”
向斐然實話實話:“我沒怎麼跟長輩相處過,不知道該怎麼討他們喜歡。”
嘴甜這種東西,不存在的,學了好幾個月的長輩相處之道也不過是紙上談兵,想拿向聯喬做實驗,沒說幾句好聽的向聯喬就一臉凝重,問他是不是遭遇了什麼重創,“有困難跟爺爺直說”。
商明寶給他打最後關頭的氣:“不會啊怎麼會,你那些博導主任教授院士都很喜歡你啊!”
向斐然頷了頷首:“有道理,可惜經驗不能平移。”
兩句話的功夫,車停穩了,左右兩側保安上前,將車門拉開。即將要下車的瞬間,商明寶的手冷不丁被他握了一下。
他握得很重、很緊,幾乎是捏著她的掌骨,但一句話也沒說。
商明寶驀地懂了,他對她的依賴。他能和博導教授乃至院士遊刃有餘地相處,得到他們毫無保留的賞識,是因為他對他們無所求,人在最從容時總最漂亮。學術這種東西,天無絕人之路,得罪了人大不了便換條路,大不了便換個方向,他不怵亦不憚,假如真一無所有,那麼便一無所有。
但對商家的長輩不同。商明寶天上地下隻有一個,他的雲淡風輕都失效。倒不是把商家的誰當假想敵——他是把可能做不好這些的自己當假想敵了。
灼灼日光從海麵和高空交閃,在向斐然的呼吸裡晃動。他抬起眼眸,平穩的視線落在眼前畫卷一般的一幕上。
人在陌生場合中,總習慣性地找尋自己熟識的人。卻見商明羨、明卓、商陸均向他頷首笑起來。向斐然微怔,回以微笑,心裡模糊地想,原來他對他們來說,早已並非陌生人。
商明寶已挽住了當中那位婦人的手,聲音揚著:“媽咪,需要我介紹嗎?”
溫有宜的手蓋在了她的手背上,“斐然,終於第二次見麵了?”
不真切的一句,遙遠如春風拂崗
。
在反應過來前,向斐然已經十分自然地笑歎一聲,帶著些微的歉疚:“早就該來拜訪您和叔叔,是我一直耽擱。”
明羨在後麵跟明卓咬耳朵:“我覺得我們商家下一代的基因到這兒就夠了。”
明卓乜她一眼,狐疑道:“有這麼帥嗎?”
轉過去悄聲問應隱:“大嫂,你第一次見,你覺得怎麼樣?”
應隱一臉正色:“比陸陸和柯老師帥,比你們大哥差一點。”
商陸站在另一側,明羨不懷好意地這話轉達過去,忍笑:“你覺得呢?我們被拉踩的陸陸?”
商陸都懶得辯論,高冷一聲禮尚往來道:“比柯嶼差一點,比我跟大哥帥。”
“哦……”明卓懂了,若有所思道:“由此可推,如果拿這個問題去問柯老師,那麼答案就會變成,‘比陸陸差一點,比我和大哥帥’?”
明羨豎起大拇指:“一家的廢話高手。”
明卓撞她:“比你那兩個胚胎爹呢?”
明羨白她一眼:“我又不是顏控。”
明卓:“Monica,這就是你不自量力了,難道比智商就比得過了?”
溫有宜渾然不知一場沒有硝煙的選美大賽已經在她身後落下帷幕,仍隻關心向斐然:“你腿傷養了這麼久,現在還好?”
商明寶嘴快:“好得很,他還想騙我去珠穆朗瑪峰求婚呢!”
所有人都:“啊?”
向斐然:“……”
商明寶掩唇:“oops,是乞力馬紮羅。”
溫有宜拍心口:“不管什麼峰,還能登頂就說明恢複得很好。”
向斐然又笑了一笑,唇角抬著,目光恰到好處地停在溫有宜的臉上。
她真人與那些通稿中的氣質不同,雖養尊處優卻無盛氣,當然,也無和藹——這樣的形容詞放在她身上過於違和了,更適用於一個地位高貴卻已年邁的人。顯然,溫有宜雖然已年近六十,但身上並無暮氣,一張方圓立體的臉上隻見骨與皮,雙眸明澈,一輩子沒受過消耗的靈魂從這雙眼裡就這麼透出來。
一個人能一輩子不受消耗,要幸運,要愛,還要智慧,如果有足夠的智慧,那麼暫且不那麼幸運、不那麼被愛,竟也無妨。向斐然不知道她是哪一種,倘若談說月是後一種就好了。
這回是明卓多話了:“向博這兩分鐘裡比我認識他三五年笑得還多。”
話說到這兒,前頭寒暄完了,溫有宜一一為他作介紹:“這是我的長媳應隱,你該和明寶一樣,叫她大嫂。她是位電影演員。”
向斐然輕頷了下首:“大嫂。”
他眼前的女人姿容固然出眾,但沒有明星架子,有著一層很好看透的天真底色,衝他輕眨眼:“歡迎你。”
溫有宜續著:“這是我的長女明羨,你可以叫她大姐。”
明羨彎彎手指,打著彼此才知道的啞謎:“又見麵了,幸運顧客?”
向斐然哼笑了一息
,不似從前叫她Monica,而叫了一聲:“大姐。”
“這是我的二女兒,明卓,你們該是最熟的。”
明卓相當隨意地抬了下手:“午好,向博,叫聲二姐來聽聽。”
溫有宜嗔瞪了她一眼,向斐然今天卻很乖巧,頷首叫道:“二姐。”
明卓充分地爽了。
“這是我的小兒子商陸,家裡排行第四,明寶叫他小哥哥。”
商陸當機立斷:“你可彆跟她叫,叫我商陸就行。”
剛剛被介紹過的三個女人異口同聲:“陸陸也行!”
商陸:“……”
這家是沒法兒待了,怎麼輩分越來越低?
溫有宜被提醒,輕輕一捶拳:“對,陸陸好,大家都這麼叫。”
向斐然隻得從善如流,有種全然不顧對方死活的淡定:“陸陸。”
當著溫有宜的麵,姐妹幾個沒忍心笑,憋笑憋得痛苦。溫有宜的眼神挨個警告過去,邊引著向斐然往裡走邊說:“剩下的幾個,babe的大哥還在公司開會,得下午回來,你叔叔和柯嶼呢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我陪你先去坐一坐?”
向斐然點頭:“聽您安排。”
溫有宜麵對他總不自覺笑,問:“今天怎麼沒穿衝鋒衣?我看babe跟我分享的照片,你有好多各式各樣的衝鋒衣。”
商明寶被哥哥姐姐們團團圍著,沒空來救場,向斐然隻好笑了一笑,交代道:“衣櫃裡總還有些彆的衣服,何況天氣和場合也不合適。”
溫有宜點頭:“那麼希望今後你常來,直到你覺得這裡是可以讓你自由自在穿衝鋒衣的地方,好麼?”
一時的怔然,竟讓向斐然組織不出語言。
另一邊,兄妹幾個已經開始下注了。
“Round1,猜一下爸爸回來會先吃飯還是先找斐然聊天。”
“太看不起爸爸了,這點定力都沒有?”明卓道,“肯定都壓吃飯。”
“倒也是。”明羨想了想:“Round2,爸爸找斐然聊天會聊多久,三十分鐘以上還是以下。”
“廢話,當然是上。”商陸把話題截了過去:“你剛那兩局都沒意義,誰做莊誰輸,要玩玩個大的。”
所有人抬起頭來,見商陸打了個響指:“一賭商檠業出來吃不吃降壓藥,二賭他是黑著臉還是笑著臉出來,三賭他是跟斐然一起出來還是單獨出來。”
明卓倒吸一口氣:“你夠狠。”
“賭什麼?”
商陸笑了一下,玩味環視一圈:“就賭……誰輸了誰負責陪商檠業一整天?”
所有人:“……”
魔鬼竟是你!
應隱果斷撤離:“我賭不了這個。”
餘下人皆出餿主意:“沒關係大嫂,你可以讓大哥去陪。”
尚在會議室開會的商邵,鬼使神差地瞄了眼中央空調出風口。怎麼突然這麼陰冷?
莊閒買定離手,下
完注一看,竟沒人下在了商檠業能和顏悅色走出書房的那一邊。
“我來。”關鍵時刻商明寶坐上莊位,“我賭爸爸可以心情和暢地走出來。”
商陸已經提前為對手哀悼:“你不了解一個嫁女兒的父親。”
明寶豪氣萬丈:“不,是你們不了解爸爸。”
說曹操曹操到,賭注剛下玩,微笑練習生商檠業回來了。
早有傭人上前彙報:“夫人跟向先生正在客廳聊著,除了大少爺,其餘少爺和小姐都到了。”
商檠業點點頭,步履未停間吩咐下去:“跟夫人說,先吃飯。”
他早上出門懶得換衣,還是準備去公司吵架那一身,相當冷峻。此刻徑直回最近的更衣室,換上了稍休閒的一身。柯嶼至此便沒陪了,被商陸拉到一邊:“他找你聊什麼了?”
柯嶼隻覺得過去半小時口乾舌燥——不是教微笑教的,而是精神重壓下的軀體化反應。他喝了半杯水後,才斟酌著回道:“給爸爸上課。”
商陸眉心一蹙,覺得事情並不簡單:“什麼課?”
柯嶼:“微笑……表情管理課?”
商陸:“……”
柯嶼:“怎麼了,一副大難臨頭的樣子?”
商陸艱難啟齒:“剛剛開了一局,賭他跟向斐然聊完會是什麼表情出來。”
柯嶼不以為意地點點頭:“爸爸對這個很感興趣,而且很有信心,所以不管情況怎麼樣,應該都是微笑地出來的。”說到這裡,他也不問商陸下了哪邊,徑直問:“所以呢,輸了的怎麼樣?”
“心無旁騖哄商檠業一天。”
柯嶼:“……”
膜拜但十分清醒地迅速後退一步:“加油。”
鑒於輸者甚,我們消息快人一步的商導已經開始思考怎麼把自己的班排在最後了。
直到商檠業換好衣服了,傭人附耳通報,溫有宜才點點頭,對向斐然道:“你叔叔剛剛回來了,我陪你去見見。”
雖然吩咐了先吃飯,但豈有直接在餐桌上見客人的道理,未免傲慢。商檠業在離會所不遠處的火烈鳥島邊等著,向斐然過來時,他手裡墊了塊絲帕,帕上是一盅鳥食,正喂鳥。偌大的亭子下沒彆人,隻有升叔遠遠侍立著。
溫有宜將人帶到,寒暄幾句借故離開,讓向斐然與他獨處。
他竟然比他還高大——這是向斐然第一個想法。
他的身高與商陸相當,但體格比之竟還要寬闊些,氣質挺拔迫人,眉宇間能看到明寶承襲的影子。
“叔叔。”向斐然開口叫了一聲,沒有多說。
他知道,商檠業在打量他,審視他。他的審視不帶感情色彩,但有著如有實質的壓力,緩慢地,如日頭曬過日晷,留下深刻的影子。
長得倒是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