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李轍生病的消息,裴鉞早就知曉,準他修養幾日,不成想朝臣離不開李轍,李轍即便在病榻上也在打理政務,雖是如此,多少比不得在中書省方便,一來二去,朝務耽擱,李轍的病情也不見好。
裴鉞思忖片刻,語氣平靜,“不急,就讓他們去。”
又三日過去,中書省政務堆積愈多,而李轍不堪其擾,病情反而越重,聯想近來四處的風聲,朝臣圍堵相府,皇帝卻視而不見,李轍生出一個念頭,他想試一試裴鉞的胸懷。
在李轍這樣的老臣眼裡,裴鉞年紀還輕,即便有幾分能耐,這個江山猶然是他們這些老臣給扛下來的,他就不信裴鉞離得開他,於是李轍上書乞骸骨。
這封折子遞去司禮監,眾臣也司空見慣,自太上皇當政以來,時不時有朝臣乞骸骨,以試探自個兒在帝王心中的地位,太上皇奪回所請,再寬慰一番,以示恩寵,這叫以退為進。
但裴鉞不按常理出牌,他準了李轍所請。
朝中掀起一陣悍然大波。
李轍躺在病床上差點一口血噴出來,然而緊接著年輕的帝王手段老辣,他下旨將皇妹十公主賜婚給李轍的幼子,在通州賞賜李轍一棟極為奢華的園林,供他老人家頤養天年,又加封李轍為太子太保,明升暗降。
這一招,打李轍一個措手不及。
他召集幾個兒子孫子並心腹幕僚商議應對之策。
其中一幕僚建議道,
“李相勿憂,陛下回京還不到一年光景,政務方麵他壓根不熟,雖然朝中還有右相顧雲生,可顧雲生此人隻會阿諛奉承,沒多少真才實乾,中書省左丞右丞均是您的人,您即便不在朝,依然牢牢把控中樞。”
這位幕僚所料不差,皇帝緊接著順勢提拔顧雲生為左相,將此前的左丞齊錚擢升右相,齊錚是李轍的門生,是他一手提拔出來的心腹,聽到齊錚位居右相,李轍心又寬了下來。
果不其然,堪堪三日,中書省亂象橫生,顧雲生幾無主見,大事聽皇帝拿主意,小事和政務全部交給齊錚。
而齊錚呢,一日都要往李府跑上三趟,李轍人雖不在朝廷,卻遙遙把控著朝局。
劉奎將形勢稟報給皇帝,裴鉞悠悠在禦書房捧著那件褂子欣賞,“不急,朕心裡有數。”
“讓你查得那件事如何了?”
劉奎連忙將準備好的一係列奏折文書遞上去,擺在禦案,
“哎喲,可叫老奴好找,愣是費了不少功夫分彆在吏部,都察院與司禮監才尋到這麼一些,您瞧瞧。”
裴鉞將褂子小心擱下,重新回到禦案,案上堆積不少賀表,請功折,請罪折,還有述職文書,裴鉞挑著幾篇翻閱。
劉奎在一旁與他嘮叨,
“這位蘇縣令是甲午年的恩科,當時是進士末名,他在朝中沒有倚仗,即便姐夫任國子監司業,可司業又能走得了什麼門路,觀政結束後便被打發去了窮鄉僻壤,這一乾就是十年,十年他從推官升至縣令...”
話未說完,隻聽得裴鉞稱讚道,“喲,這位蘇縣令文才極好,性敏思捷。”
劉奎笑著恭維道,“誰叫人家是筠姑娘的舅舅呢,文才必定是好的。”
裴鉞權當沒聽見,繼而失笑,“就是性子有些桀驁。”
“可不是。”劉奎直起腰身,指著吏部考核文書,“否則以他進士出身,早就不是一縣之長,他呀,性情桀驁,眼底揉不進沙子,得罪了不少人,上頭沒有人肯提拔他,擔心他是個刺頭,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嗯。”裴鉞頷首,正色問道,“他政績如何?”
劉奎將吏部與都察院考核的折子一同摘出來遞給他,“您瞧,天佑三年主持修堤,救數萬百姓與農田於危難,天佑八年,組織官兵清剿了漓水一帶的綠林土匪,天佑九年....”
裴鉞耐心聽他念完,“下旨,擢升蘇朝山為四品僉都禦史。”
劉奎一聽這官職,嚇了一跳,“陛下,七品縣令升至四品僉都禦史,這也太....”怕皇帝不高興,連忙苦笑著解釋,“奴婢就是怕朝臣不答應。”
裴鉞將折子一扔,冷笑道,
“以蘇朝山之功績,他若不是一地之督撫,也早該是三品京官,都察院與吏部司明辨是非擢優汰劣之責,放著這麼好的官員不提拔,朕沒治他們的罪已是法外開恩,誰嚼半個字,朕砍了他的腦袋!”
劉奎顫栗不言。
沒了李轍的掣肘,皇帝旨意到了中書省,顧雲生半字不言蓋戳發放吏部。
等手續辦齊全也就是三日的事。
十月二十八這一日,鵲鳥啾鳴,舒筠伸個懶腰起床,早早去杏花堂照顧蘇氏。
蘇氏經幾位太醫輪流調理,如今已能下地行走,晨起在屋內折了幾圈正靠在軟枕歇著,舒筠在一旁給她喂完藥丸,百無聊賴開始打絡子。
蘇氏見不得她犯懶,催著她道,
“你彆杵在我這躲懶,你既是打定主意招婿,家裡鋪子都交給你,你自個兒學著去料理。”
靠人還不如靠己,蘇氏打算將舒筠培養出來。
舒筠最不耐煩算賬,小嘴剛嘟起,外頭傳來芍藥大喜的嗓音,
“夫人,姑娘,大喜,大喜呀。”
人還沒奔進來,便聽得她扶著門框大口喘息,想是擔心舒筠二人等得急,氣喘籲籲撩開簾子,
“夫人,老爺剛遣人來遞消息,舅老爺升任四品僉都禦史,調令一個時辰前從通政司發出,送去漓水了。”
蘇氏一驚,手中茶盞失聲而落。
蘇氏本江南人士,上有庶兄,下有個雙胞胎弟弟,母親過世後,父親扶正了庶兄的姨娘,蘇氏偶遇遊山的舒瀾風,二人一見鐘情遂嫁來京城,待父親去世後,與家裡情分漸漸就淡了。
當年她出嫁京城,幼弟蘇朝山為了給她撐腰,將母親留下的嫁妝和手裡家當全部變賣,在居大不易的京城給她置辦了兩間鋪子,蘇朝山性情卓爾不群,後遊山曆水去了外地。
數年後,他入京趕考得中進士,又被發配至邊陲之地任縣官。
蘇氏心裡一直牽掛這個弟弟,隻是每每寫家書,蘇朝山隻道自己在漓水護佑一方百姓,怡然自得,叫蘇氏無需掛念,到底骨肉分離,蘇氏這些年病不好也有則個緣故。
驟然聽聞弟弟即將調任京城,且還是那麼大的官,蘇氏喜極而泣,捧著繡帕哭了好久,心中積鬱一掃而空,就連身上的病也好了大半。
連忙吩咐廚子,今日無論如何要置辦兩桌席麵,一家人好好熱鬨熱鬨。
舒筠呆呆地看著喜出望外的母親,隻覺不可思議,她扭頭與芍藥對了一眼,芍藥踮著腳在她耳邊低語,
“姑娘,定是陛下給您撐腰呢。”
“待舅老爺入京,三房有了依靠,看誰還敢欺負咱們夫人姑娘,”單嬤嬤在一旁高興地抹眼淚。
蘇氏這麼多年在舒家站不穩腳跟,除了沒兒子,也是沒有娘家人撐腰的緣故。
這廂好了,舅老爺高升,嫡親的骨肉相聚,雙喜臨門。
屋子裡人人歡天地喜,比過年還要高興。
舒筠眼底漫上一抹潮氣,隻覺胸膛有一股熱浪在沸騰,她按捺不住與蘇氏道,“娘,女兒有急事要出一趟門,您彆等女兒,隻管跟爹爹樂。”
芍藥怕蘇氏擔心,待舒筠奔出門後,連忙笑著與她解釋,
“夫人,姑娘上回與王小姐一同拜佛,許了願,不成想佛祖顯靈靈驗了,姑娘這是高興地要去還願呢。”
事兒是皇帝辦的,可不就得去“還願”麼?
蘇氏太高興了,都顧不上約束舒筠,隻吩咐芍藥多帶些婆子跟去。
舒筠這廂跑回自己院子,捧著這段時日彆彆扭扭給他縫好的衣裳,顧不上羞澀,顧不上矜持,一股腦子往外頭跑。
有了前車之鑒,皇帝為了方便舒筠入宮,特意留了眼線。
舒筠前腳到舒家附近那間茶樓,後腳馬車抵達角門,主仆二人悄悄上了車,馬車徐徐趕往皇宮。
午時剛到,裴鉞風塵仆仆從前朝回宮,就瞧見一雙眸泛紅的姑娘,俏生生立在禦書房內。
“陛下,是您嗎?”
她雙眸蒙著一層霧氣,要哭不哭,就連說話的腔調也被霧氣暈染,有氣無力,藕斷絲連。
裴鉞心口一熱,麵上不顯,從容往羅漢床上坐了下來,順道給自己斟了一杯茶,睇了一眼她抱在懷裡的包袱,問,“來多久了。”
舒筠不高興他避而不答,跟了過來挨著他坐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覷著他,
“我問您話呢。”
又是撒嬌,又是依賴,還要幾分恃寵而驕的嗔怪。
從來沒有人用這種語氣跟他說過話。
裴鉞眼神略深,凝視她,頓了片刻,又慢慢露出笑意,
“你想聽官話還是真心話?”他不疾不徐將一口茶飲儘。
舒筠抿唇瞥著他,意思不言而喻。
裴鉞頎長的身影往後靠了靠,尋了個舒適的姿勢,“官話呢,便是蘇朝山進士出身,政績斐然,忠貞明辨,是僉都禦史不二人選。”
“至於真心話嘛...”長相過分優越的男人,用不經意的語氣,“為了你。”
簡簡單單三字,直戳人心。
舒筠隻覺腦門一熱,揚起紅嘟嘟的櫻嘴,無比精準地撲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