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讓他想起了剛剛變成怪物,還不能很好控製住自己身體的那段時間。
夜色降臨,突如其來的錯亂感在骨血裡滋生。不人不鬼的怪物趴在床邊,時而變成人類,時而變成漆黑的怪物,忍耐著失去控製的痛苦。
屋子的門被突然推開,慘白的燈光照進漆黑的房間,母親的驚聲尖叫和阿姨連滾帶爬的動靜響徹整棟彆墅。
怪物努力拚命地扯來床單和被褥,遮住自己的身體,遮住那條醜陋的尾巴和鱗片,想把自己躲進所有人都看不見的地方。
但那些尖叫聲依舊長久地持續著。
“怪物!”
“那是魔鬼!”
“天呐,我受不了了,再也不想進到那間鬼屋子裡去。”
那一夜赤耳的吵鬨聲,無休止一般,在屋外響了很久很久。
沒有人知道,躺在床單下的那隻怪物是怎麼度過的那個夜晚。
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人,能夠接受這樣惡心又恐怖的怪物。
***
音樂廳內的人漸漸稀少。半夏彎著腰,在一排排的椅子下仔細尋找。
“算了吧半夏。”潘雪梅猶豫了一會,沒有把心裡那句——不過是一隻蜥蜴而已,說出口。
她很少在半夏的臉上看見過這樣的神色。哪怕是在最艱難,快要吃不上飯也交不起學費的那段時間,她也依舊是那個草長鶯飛的半夏,不曾在自己麵前露出這樣茫然的神色。
直到有人來關門,她們才被從音樂廳裡趕了出來。
半夏背著琴在那嚴嚴閉合的隔音大門外愣了一會,突然從書包的口袋裡翻出了好粒包著金色錫箔紙的巧克力球。她把那些巧克力一股腦全塞進潘雪梅的手裡,隻給自己剩下了一粒。
“雪梅你先回去吧,我再找一圈也就走了。”
“誒?”潘雪梅想把那些巧克力還她,半夏的經濟太不好,平時很少買這些昂貴的零食。
“你吃吧,我還會有的,還會有很多。”半夏又推了回去,重新笑了起來。
看見半夏笑了,潘雪梅就放心了,從背包裡拿出隨身帶著的雨傘,交給半夏,“那你也早點回去啊,天色不太好,看起來好像要下雨了。校門也快要關了。”
宿舍熄燈之後,熱鬨的校園頃刻就寂靜了起來。
半夏避過了幾波巡邏的保安,在小音樂廳的附近找了一圈又一圈。最終在校園角落裡的一叢竹林邊坐下。
今天晚上沒有月亮,夜空裡的雲朵黑沉沉的,似乎要下雨。
蕭蕭竹葉在風裡發出淅淅索索的響動聲。
學校離家裡的位置很遠,小蓮如果在這裡走丟了,以他那四條小短腿,無論如何也爬不回去的。
她低頭把手心裡僅餘的巧克力球剝開,含進了嘴裡,甜裡透著苦澀的味道在舌尖上蔓延開來,吃完以後,感覺好像更餓了。
今天晚上取得了選拔賽的勝利,將要代表學校出征全國學院杯。
教授和同學們看見了自己多年的努力,認可了自己實力。是一件很值得高興的事,應該要到處地說一說才對。
她從口袋裡取出手機,點開了屏幕,手指在屏幕上滑動,那一個個名字和頭像在指尖滑過去。
她發現自己沒有可以報喜的人。
奶奶在這個時候已經睡了,何況她也不喜歡音樂。
舅舅一家……就算了。
唯一可以抱著轉圈的小蓮,都走失了。
手機的屏幕上滴下了一點水滴,半夏愣了愣,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臉,發現自己並沒有哭,而是天空裡掉下的一滴雨點。
是的,從小時候起,她就很少哭。哭泣不能給她解決任何問題。
媽媽帶著她住在娘家,她又隻是一個女孩子。從小時候起,身邊的閒言碎語就少不了。
小胖拿著家裡翻出來的中藥書,“半夏是一種中藥,生而有毒。你又沒有爸爸,你媽肯定也很討厭你,才給你取了這個名字。”
半夏一言不發,撿起一團泥巴呼一下甩過去,把小胖子連人帶書一道打下來。
表弟半糊糊不知道從哪裡學來的話,“奶奶家的東西都是我爸的,我爸的東西就是我的。奶奶貼錢給你學音樂,就等於是偷……偷了我的錢。”
半夏騎到他身上就是一頓狠揍。
舅媽牽著哭得稀裡嘩啦的半糊糊來找她媽理論,半夏被在院子裡罰站了半天。
但凡罰一次,她必定要堵住半糊糊一次,把他按在泥潭裡再揍上一頓。
久而久之,慢慢沒人敢在她麵前說三道四。
她把自己活成了夏日裡肆意生長的那株野草。
強韌而孤獨,自生自滅。
舞台上媽媽的話仿佛又在響起:從今以後,你就是一個人了。
半夏發現,她其實不想一個人。
有時候,她很渴望這個世界上,有一個需要著自己的人。
哪怕那個人,是一隻從窗外進來的蜥蜴先生。
雨漸漸下大了,水滴一滴一滴打在她的身上。
半夏撐起雨傘,站起身來。
耳邊傳來了一聲極為細微的呻|吟聲。
那聲音聽起來痛苦而壓抑,暗啞又詭異。
但半夏的眼睛瞬間就亮了,小蓮獨特的嗓音,她不會聽錯的。
半夏分開稀鬆的竹枝,向竹林內走去,蕭蕭的竹葉們打著轉落在她腳邊。
縱橫交錯的竹林裡似乎躺著一個人。白花花的身影被零落的竹葉覆蓋著,一截染著淤泥的腳踝露在外麵,蒼白的肌膚上依稀覆蓋著未褪儘的黑色鱗片。
“小蓮?”半夏試探著問了一句。
叢林中的那人立刻慌亂地伸手遮住了自己的頭臉,
“彆過來。”他幾乎是用一種極儘痛苦的聲音顫抖著說道,“彆看,不要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