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 57 章(2 / 2)

窗外的蜥蜴先生 龔心文 10357 字 8個月前

自行車的車輪慢慢停在門前,半夏看著廳堂中那張黑色的照片,老人家笑吟吟的麵孔和往日見著時一模一樣。

半夏每一天早晨都起得很早。每一天呼嚕嚕踩著腳踏車穿過村路的時候,基本都能看見這位晚年孤獨的老人,日複一日早早坐在門檻上發呆。

路過的時候和她說幾句話,幫忙倒個垃圾,她就會像這樣笑吟吟地拉住你的手,和你念念叨叨上許多話。

都說被亡者留下之人最痛苦。

其實即將撒手離開的那個人心中才最是煎熬的吧?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生命走到儘頭,心底的惶恐不安無人得知。哪怕對著人世間百般眷戀千般不舍,卻終究也無可奈何。

半夏第一次認識“死亡”這件事,是在她六歲的那一年。隔壁教自己小提琴的慕爺爺生了一場大病,去了醫院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慕爺爺的院子,也和這裡一樣細心地種滿了漂亮的鮮花。

他是半夏的小提琴啟蒙老師。當年,如果不是他拉著半夏的手,幾次三番地找到母親說,“這孩子實在有學音樂的天賦,彆辜負了這樣的才能。”

半夏的母親當年隻怕是很難咬下牙,同意她拿起小提琴的。

童年時期皮得不行的半夏,不知為什麼就特彆能在那位爺爺身邊坐得住。聽他醇厚動人的琴聲在花樹間穿梭,一聽就是一個下午。

他手把手地教自己怎麼樣持琴,握弓,大臂小臂如何用力。掰著自己的手指,教她拉出第一串好聽的琶音。

可是突然有一天,那個院子的門上就貼了這樣一塊紅色的布條。院子裡來來往往著一些不認識的大人,人人滿麵悲色,哭聲頻起。

從那天起,慕爺爺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媽媽也不讓自己再去隔壁的院子裡玩。

“不能再過去了,你慕爺爺沒了。”

“什麼是沒了?”

“沒了就是以後都見不到了。”

以後都見不到了,這句話是對還活著的人而言。

至於亡者,黃泉碧落去了何處,其實是不得而知的。

有人念著也好,無人想著也罷。世間的情緣愛恨,紅塵萬丈終究已和他再無勾連。

活在世間的親人,再是錐心錐肺,傷心欲絕也無濟於事,萬丈紅塵裡是找不著這個人了。

到了半夏十三歲的時候。母親又沒了。

年幼的她在充滿消毒水味道的慘白醫院裡,刻骨銘心地曆經了少年失恃之痛。終於知道了這人世間的緣分,不論是母女親情,伴侶摯愛,都並非永恒不滅之物。

無論自己心中看得多麼重,多麼珍貴的關係,都有可能如那春夢秋雲,聚散隻在瞬息之間。

自己唯一能做的,是握緊眼前眼下每一寸無價的光陰。

七天,眼睜睜看著鐘擺一分一秒地向前走。

但半夏從不去想七天之後的事,七天之後,自己會怎麼,自己該如何難過,她不願提前體會。

此刻隻想握住小蓮的手,哪怕陪他走在萬丈懸崖的邊緣。

腳下已是萬丈深淵了,兩個人卻緊緊相擁著彼此,閉上雙目,去嘗那鐮刀下的一點蜜糖。

鐮刀落下之後滿目瘡痍的世界,她願意獨自承受。

半夏抱著小蓮,穿過花枝繚亂的庭院,給老人上了一炷香,默默鞠了三個躬。踏著那冥冥淼淼安魂曲的旋律,走回屬於自己的歸路。

***

老舊的宅子外,路頭桌上坐著負責登記的人是殯葬公司的員工。

仙去的老人家年紀大了,親友離散大半,孩子在國外也不太儘心。吊喪的客人來得不多,這一次的工作看起來很輕鬆,他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就在這時候,一隻欺霜賽雪的手伸了過來,在留名冊上簽上了一個漂亮的名字。

等那員工抬起頭來,就看見一位肌膚蒼白的俊美青年,攜風帶雪似地穿過滿院花枝進去了。

“誒,太婆婆認識的人裡,居然有這樣貴氣的男孩子哦。”

“是哪家的晚輩嗎?生得真是漂亮。”

“要不要去問一下,我都不認得人。這個院子我都還是第一次來呢。”

負責守夜的親友低聲說起話來。

“話說太姑婆的家裡也沒有其他人了吧,孩子都在國外,這棟屋子,以後也沒人住了。”

“聽說都已經在著手準備委托出售了,中介公司的人下午就急吼吼地來過了。”

“賣得這樣急的麼?”

“人都走了,留著個空屋子有什麼用。雖然是郊區,但這麼大的房子,在榕城也值不少錢呢?”

“我好像聽說要把院子裡這些種在地裡的花花草草都鏟了,重新裝修成歐式風格的庭院,再賣個好價錢。”

“真是好運氣,有這麼一大筆的遺產可以拿。”

站在靈堂前的淩冬,在這些零零碎碎的話語中沉默著點了香,伸手接了黃紙,燒化在火盆裡。

“亂七八糟的花花草草都鏟了。”

“是喜喪,九十歲了,算是一件喜事吧。”

淩冬撚著黃紙的手指鬆開,看著它們掉在火盆中,化為突然亮起的火苗,灰飛煙滅。

年邁的老者拄著拐杖,站在這庭院中說得話言猶在耳。

【便想著把這些花移到地裡去,有陽光厚土管著它們,哪怕哪天我突然不在了,它們也還能活下去。】

【彆人都說我這樣的日子也差不多該到頭了。但我就是舍不得嘛,我要努力多活幾年,多看看這漂亮的世界,漂亮的花花草草。】

【誒,怕又有什麼用呢。這人呐,時間越是不多,越應該好好珍惜不是嗎。】

想不到您走得比我還早一些,這些日子,承蒙照顧,一路走好。

***

從靈堂祭拜回來的淩冬和半夏在屋子裡一起吃飯。

兩個人湊在淩冬屋裡的一張矮桌上,吃打包回來的糯米腸子配七星魚丸湯。

“嗯,時間是不是變長了一點點?”半夏突然抬起頭。

剛剛沉浸在杜婆婆離開的悲傷裡,不太拿得準過去多長時間。依稀覺得小蓮最近以淩冬的模樣待在自己身邊的時間,好像長了一點點。

“上個月,保持人形的時間也變長了。我一度以為情況有所好轉”

淩冬抬起頭看她,來不及修剪的劉海有些遮住了眉眼。透過細碎黑發看出來的眼神溫柔而平靜,

“可惜的是蛻皮之後,反而失望得更加徹底。所以我們還是先彆多想了。”

“等你吃完了,幫我新寫的歌錄一段小提琴音軌行嗎?”他說。

“你又有新曲子嗎?當然可以。”

半夏吃完飯,開始視奏淩冬給的新曲譜。

新歌的旋律聽起來溫暖又安心,讓人感到幸福。

“旋律真美。這首歌的曲名叫什麼?”

俊美的學長坐在窗邊,穿著他柔軟的白色上衣,肩頭搭一件羊呢外套,落滿細碎星辰的眼眸靜靜地看著半夏。

“等整首曲子寫完了,我再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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