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柔心下一跳,俯首道:“不知官家所指的是什麼?妾若是有錯漏,還請官家指正。”
官家將手中的茶盞放回托碟上,緩聲道:“上京城中街頭巷尾都在傳聞,說張娘子與嗣王是假定親,不日就要解除婚約了,不知有沒有這回事?我還記得那日在長公主府中,你親口對我說心悅赫連頌,要與他長相廝守,結果定親短短一月就要退親,張娘子,看來你這是在有意欺瞞我啊。”
肅柔知道非同小可,自己先前設想的一切太過簡單了,滿以為官家已經將這件事拋之腦後,卻沒曾想今日會忽然駕臨。
現在應當怎麼辦呢,好在這種事拿不住證據。她忙起身退後兩步,在席墊上跪了下來,泥首道:“官家恕罪,傳聞並不屬實,我與嗣王定親是切切實實,有杭太傅保媒作證,絕無假定親一說。”
官家微挑了挑眉,“果然麼?”
如今還能怎麼樣呢,肅柔隻得道了聲是,“千真萬確。”
官家反倒有些悵然了,長歎一口氣,半真半假道:“當時聽了這個消息,我還帶著些期許,原來竟還是空歡喜一場。其實你真和嗣王退親,我也不會降罪你,畢竟男女感情萬變,誰又能保得誰一輩子死心塌地呢。”一麵說,一麵伸手虛扶了她一把,“你起來,起來好好說話。”
那輕得像風一樣的份量落在她臂膀上,肅柔不由讓了讓。謝恩起身後,心裡也已經明白了,這親要退,恐怕是極難極難的了。
官家的神情依舊像平日禁中所見那樣,帶著幾分漫不經心,在堂內慢慢踱步。提起之前種種,緩聲道:“你在禁中蹉跎了十年,我細想起來,也覺得很對不住你。當年嬢嬢病逝,我禦極不久,朝中內憂外患,無暇顧及後宮,在你入延嘉閣侍奉之前,我根本不知道禁中有你這個人。後來朝中封賞舊臣,嗣王提及你父親,內閣決意將你父親升祔太廟,我本打算在前朝頒布旨意後補償你的,卻沒想到晚了一步……天底下的事,於彆人是湊巧,於我卻是陰差陽錯。”他回過身,淡淡望了她一眼,“倘或現在再給你個機會,你願不願意隨我入禁中?”
這恐怕是肅柔這輩子頭一回聽官家說那麼多話,沒有受寵若驚,隻有誠惶誠恐。帝王的掏心窩子,不是她能承受的,更不會像那些年輕女孩一樣頭腦發熱,陷入權貴虛無的溫情裡。
“官家,妾已經許了嗣王,有婚約在身,不日就要嫁作他人婦了。”她虔誠地說,“妾卑如微塵,無福消受官家厚愛,況且……官家與嗣王是至交,若妾有負嗣王,豈不是陷官家於不義嗎。”
一切都是托詞啊,官家微歎,“也就是不願意?”
然而這三個字,哪裡敢隨口說出來,肅柔福身下去,“請官家成全。”
至今不願意進宮,不單是自由讓她割舍不下,更是因為在禁中多年,常有令她尷尬的地方。
當初她曾是鄭修媛閣中一等女官,近身侍奉三個月,官家每每留宿延嘉閣,她都與彤史在屏風那端背身而立,記錄內庭燕褻之事。雖說麵前這位是帝王,帝王三宮六院不單是權力,更是責任,但什麼人都經不得湊近了仔細打量,官家對於肅柔來說,就是那個已經看透了日常瑣碎的男人。
侍兒扶起嬌無力,有朝一日自己也會成為鄭修媛那樣的人,細想起來令人膽寒。因此官家口中的不曾發現也好,錯過也好,她都覺得是最好的安排。
官家眉眼間隱隱有失望,夕陽從房簷下斜照過來,將他的身影拉得老長,他沉默了下又問:“你果真會嫁給嗣王嗎?”
如今放在她麵前的,隻剩兩條路了,非此即彼。她垂首應道:“已然定了親,若是婚期前嗣王沒有做什麼出格的事,想必是會嫁給他的吧。”
官家聽了慢慢點頭,也不再糾結於那些事了,閒適地走到廊上,四下望了望,換了個輕鬆的口吻道:“這裡的環境我一向喜歡,當初年少,常和嗣王在這裡飲茶下棋,後來政務漸忙,他也領了官職,就顧不上來這裡了。如今你既然在,我得閒便來走動走動吧,不會擾了貴女們習學的。你也不要有負擔,就如平常友人往來,不過坐一坐,像今日這樣討杯茶喝……”說著轉頭笑看她,“不知張娘子歡迎不歡迎?”
肅柔心道我能表示不歡迎嗎?這世上有誰能和官家真正像友人一樣往來。且說赫連頌,他們君臣之間未必沒有各自的算計,隻是礙於小時候的情分,相較於對待彆人,更為收斂罷了。
她堆出一個溫和笑臉來,“官家願意常來坐坐,是妾的榮耀。”
官家怎麼能看不出她的不情願,心下好笑。但這樣也不錯,頂著嫌棄常來討茶喝,也算是帝王生涯中難得的經曆。
看看時候,日薄西山了,他回身道:“今日耽誤張娘子了,真是不好意思,待過兩日我再來叨擾。”
肅柔諾諾應著,將人一直送到門上。
官家袍裾翩翩,不坐朝堂的時候,真有一種文人雅士的風貌,很知禮地頷首,然後由內侍攙扶著登上了馬車。
肅柔掖起兩手,嗬腰在門前恭送,聽著馬蹄聲篤篤去遠了,方直起身來。
躲在一旁不敢露頭的人,到這會兒才一個個冒出來,付嬤嬤撫著胸說:“天爺,剛才那是官家啊!我竟攔了官家的路,真真吃了熊心豹子膽,如今還活著,是我的造化。”
雀藍哀哀喚了聲小娘子,“官家怎麼又來見娘子了……”
所以連雀藍都瞧出來不是好事,肅柔不便說什麼,隻道:“收拾收拾,回去吧。”
到了家,直入歲華園,太夫人這兩日在張羅頡之的親事,說資政殿大學士家的五孫女是個不錯的人選,“那姑娘我見過幾次,長得團團的一張小臉,乖巧可人得很,逢人沒開口便笑了,真真一臉福相,一看就是個旺夫的孩子。隻不過是二房的次女,不及上頭大的得寵,我想著這也不礙的,咱們娶媳婦隻要瞧著門第合適,姑娘性情好就成了,又不是要娶人家家私,就算陪嫁少些,咱們也不計較。”
肅柔說是,殷實之家都隻求姑娘好,娶進門後闔家和睦,就是最大的幸事了。
不過左右不見綿綿,也有些奇怪,便問祖母:“表妹不來吃飯麼?”
太夫人說今日登封開國伯家來納吉了,“你表妹如今也成了有心事的人,今日下半晌都沒露麵,夜裡又說不餓,不過來用飯了。”
肅柔明白過來,先前單是瞧中了伯爵府,真正結親,還得兩個人的生辰八字相合。倘或這個上頭有差池,婚事照舊是不能成的,因此無憂無慮的綿綿也開始發愁,連飯都吃不下了。
“且不管她,咱們吃。”太夫人往肅柔碗裡夾了菜,邊問,“這兩日回來得晚,學裡忙得很麼?”
肅柔含糊應了聲,端著碗,有些食不知味。
太夫人並沒有察覺,喃喃道:“今日嗣王登門拜訪了,坐著同我說了好一會兒話,我看這孩子談吐,倒真非一般人能比。其實瞧著他啊,我心裡也彆扭得很,一則想起你爹爹,二則又想起你,要是沒有前頭那些恩怨,其實也算得一門不錯的親事……”
肅柔的心思不在這上頭,遲疑地叫了聲祖母,“今日官家又來了。”
太夫人怔忡了下,半晌沒有說話。
祖孫兩個對望一眼,各自心裡都知道,這樣現狀,恐怕暫時是不能提退親的了。
“外頭不知哪裡來的傳聞,人人都說兩家結了假親,越是這樣,事越不好辦。眼下隻能先緩緩,不能真應了個欺君,這可不是鬨著玩的。再者弟弟妹妹們都要議親,這個節骨眼上生了變數,對他們也是妨礙——”太夫人眨了眨乾澀的眼睛,“這番話不是我說的,是嗣王的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