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漸漸升高,日光透過窗欞,斜斜打在榻前的蓮花磚上,朦朧中聽見外麵有人進來,隔著簾子輕聲喚小娘子,“王爺來了,在東邊廊子上飲茶呢。”
肅柔哦了聲,撐身坐起來,心道來得這樣早,才剛到辰時呢。
不過處在這個時期的男子,但凡對未婚妻有意的,都有用不完的精力,好像吃些苦受些累也在所不惜。到底這樣的階段不常有,也許人生被人如此珍而重之,也就這麼一小截吧!
權且慰心,趿著軟鞋下床來,披上罩衣在鏡前理了理頭發,然後穿過長廊往東邊去,離了老長一段路就停下了,揚聲說:“王爺稍等我一會兒,我洗漱完了和你一同用早飯。”
她剛起床,不像平常那樣精乾冷靜,他是頭一回看見她披散著頭發,不施脂粉的樣子,有些慵懶,甚至有些孩子氣,邊說邊揉眼睛,大概真是因為沒有梳妝的緣故,不好意思走得太近,隻是遠遠站著,先來打個招呼。
可就是如此,依舊讓他看傻了眼。他怔忡站起來,她的眼波微微流轉,轉身又朝廊子那頭去了,因身上披著繚綾,柔軟的麵料無風自動,背影看上去格外婆娑曼妙。
他想追上去,又怕她覺得唐突,便站起身裝模作樣這裡看看,那裡瞧瞧,最後在女使的注視下,閒庭信步到了她的寢室外。
今日氣候適宜,也不像之前那樣熱了,他在廊上慢慢踱步,等著她梳妝完畢從裡間出來。
悄悄朝內望一眼,外間擺設雅致,垂掛著竹簾,可惜不見人影,隻有案頭的瓶花被月洞窗上吹進的晨風拂動,簌簌輕顫著。
女孩子打扮起來很費工夫,今日過節,過節一定要隆重些,他摸了摸袖籠中的步搖,這是早晨路過金銀鋪特地挑選的,他對比了好久,借老板娘的腦袋插了又插,才挑選出來的上品。
終於她從裡間出來了,穿著一件牙緋的半臂,底下配淺雲的旋裙。她很少穿豔麗的顏色,沒想到就是這種碰撞,襯出了她凝脂一樣的好皮膚。
他呆呆看著她向他走來,心裡沒來由地感動,勉強收回視線引她上東廊,到了亭子裡,從袖中抽出那支步搖往前遞了遞,“我有一樣好東西送你。”
肅柔垂眼一看,有些驚訝,見那金玉做成的首飾躺在他掌心,底下的兩股墜子細而精美,搖搖曳曳地,比起一般的,總要長出兩寸。
“你從哪裡買來這個?”她笑道,“這麼長的穗子行動不方便,萬一勾住了衣裳可怎麼辦。”
他說:“今日過節,沒什麼不方便,要是怕勾衣裳,就插得高一些。”說著來幫她,伸手往她髻頂一插。
肅柔的笑容僵在臉上,轉頭看向案上擺著的琉璃硯屏,那瀲灩的水色裡恰好能映照出人影來,好好的步搖插在頭頂,簡直像頂心中了一箭。
她鼓著腮幫子,自己探手拔下來,然後斜斜插在螺髻上,立刻這步搖就彰顯出了本來的富貴和嫵媚,精致的赤金竹節下墜著兩滴清透如水的墜角,靈動綽約,把人也稱得活泛起來。
隻是無緣無故又收人禮物,很有些不好意思,肅柔說:“我沒有什麼可送你的,這回又害你破費了,過會兒上屋裡去瞧瞧,你喜歡什麼隻管拿去,全當我的謝禮。”
他說不必,“我連人都是你的,這些身外之物何足掛齒。”說著咧嘴一笑,“我一早就趕來了,還沒吃飯,娘子陪我吃頓早飯,就算還了我的人情了。”
又是娘子、娘子,肅柔被他叫得沒脾氣,隻好引他坐下,取了一雙銀箸遞過去。
早晨吃得很簡單,尋常的清粥配上辣瓜兒、醋薑等小菜。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對麵的人合胃口,反正這頓飯吃得很窩心。飯後再飲上一盞香飲子,隔著飄渺的帳幔,悠然看東邊緩緩升起的太陽,忽然覺得這人生是再也沒有缺憾了。
不過不能在小院久留,今日不光祖母和姑母在,連著伯父和叔父等都一並休沐在家,還有那些平時從沒有交集的兄弟們,須得打好交道。兩個人略坐了會兒,便起身往歲華園去,到了那邊見綿綿和至柔的郎子都來了,彼此客氣見了禮,世上的人情往來就是這麼奇妙,因為姻親的緣故,原本一輩子都不可能結識的人,見了麵立刻親兄熱弟起來。男人們怕掃了女眷們的好興致,把未婚妻送進上房,便一同結伴,往隔壁院裡消遣去了。
太夫人很高興,“今年是咱們家最熱鬨的年份了,女孩兒們還在家,多出這些新郎子來,家裡人口一下子就增添了。隻可惜不見尚柔,要是她能帶著安哥兒回來過節,那多好。”
申夫人道:“嫁出去的姑娘,總是要先緊著婆家,侯爵府那頭今日也過節,沒準兒明日就回來了。”
話音才落,聽見傳話的婆子在廊上回稟,說大娘子進院子了。大家忙到廊上迎接,卻見尚柔帶著陳盎一道來了,身後跟著抱孩子的乳母。
大家有些意外,但合家團聚總是高興的事,尚柔和陳盎上來行禮,見過了祖母又見過姑母和母親、嬸嬸,下麵的姊妹姑嫂也彼此問安,陳盎在這裡坐不住,喊了小廝來引路,上隔壁院子裡會見那些新親戚去了。
尚柔和姑母挨在一塊兒坐,再三地向姑母賠罪,沒能早早回來拜見姑母。
申夫人道:“我知道你的難處,哪能和你計較那些,今日和陳郎子一道回來,不是很好嗎。”
尚柔無奈地笑了笑,“若單是回來見禮,他才懶得走動呢,要緊今日嗣王在,他著急要攀交人家,這才願意跟著來湊趣的。”
這些且不管他,能回來就是好的。申夫人接過了乳娘手裡的安哥兒,萬分珍愛地摟在懷裡看了又看,笑著說:“瞧瞧我這侄孫,果真生得一副有福氣的好相貌!”看著孩子,又想起自己身後空空來,轉頭對太夫人道,“申家有個堂弟,正室前兩年病死了,留下個九歲的孩子,如今養在繼母手底下。那繼母為人嗇刻,自己懷了嫡親的骨肉,對那孩子萬分嫌棄,上年臘八我正遇上他去宗學,數九寒冬穿得單薄,臉都凍紫了,但見了我很知禮,打拱作揖半點不慢待,我當時就覺得很喜歡他。如今綿綿要出閣了,我想著,膝下沒個子嗣,將來偌大的家業不好處置,寧願過繼了他,總比人家外頭領個私孩子回來讓我養強。”
太夫人聽了很讚同,“是該這樣,一則替自己找了退路,二則也積德行善,救了那孩子。”
申夫人憐愛地刮了刮安哥兒的小臉,歎息道:“可惜我一輩子要足了強,卻沒生出個兒子來,這家業暫且還能自己把持,再過十年二十年,就成了申家人嘴裡的肉。可要是養大那個孩子,既是沒了親娘的,自然一心待我,日後也不圖旁的,隻要不叫申家那幫豺狼虎豹吃了絕戶,就算我爭氣了。”
所以少時的一見鐘情,到最後終究變成了一地雞毛,細說起來實在令人傷感。
申夫人勉強笑了笑,“罷了,今日過節,不提那些不高興的事了,就逗逗我的小侄孫,看見他,我心裡就歡喜了。”說著從腕上退下一個赤金的鐲子來,套在安哥兒小胳膊上,一麵道,“我們哥兒落地,姑祖母都不曾回來,今日是我們頭一回見麵,這個權作見麵禮吧。”
尚柔忙上來推辭,“姑母的心意我們領了,則安還小,怎麼當得起姑母這樣抬舉。”
申夫人道:“這是給哥兒的,你替他收著就是了,回頭是化開打個長命鎖,還是留著將來給媳婦,都隨你。”
安哥兒是小孩兒,什麼都不懂,看見金燦燦的東西很感興趣,低著頭,一手在鐲子上撥弄不已,申夫人便笑起來,“快瞧瞧,我們哥兒多有眼光!喜歡就好……”一麵摟進懷裡呢喃,“姑祖母的心頭肉喲,這麼可人疼的……”
大家圍著孩子逗弄,說說笑笑轉眼到了晌午。婆子們在花廳裡擺上兩個大圓桌,中間拿三折屏隔開,吃飯的時候雖看不見人,但能聽見男客那一桌笑得熱鬨。新來的郎子們很好地融入了,推杯換盞間,一派其樂融融。
女眷們留心聽談吐,至柔的郎子文雅,赫連頌內斂,宋明池是個開朗的性子,和綿綿一樣大大咧咧,唯獨那位大姐夫談風雅不行,談風流很在行。偶而從牙縫中透露哪家的行首唱曲好,忽然意識到自己身處的場合不對,說了半截的話又咽回去,化成了尷尬的笑,高喉嚨大嗓門地招呼著:“吃酒、吃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