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2 / 2)

雪中春信 尤四姐 8924 字 10個月前

明明一切看著沒什麼,但赫連頌的視線卻落在淨瓶旁的香爐上,錐形的灰山頂上放置著宣和貴妃香,用來隔火的非金非銀,是最不起眼的粗陶片——肅柔給他的。

他慢慢牽動一下唇角,“這陶片隔火果然好,味清氣長,香調醇正。”

官家見他窺出了端倪,並沒有任何心虛之處,淡然應道:“以前總以為金銀、雲母好,誰知用過了這陶片,才知道這麼不起眼的小東西,才是最趁手的。”

赫連頌臉上神情依舊,隻是那深濃的眼睫微微顫動了下,繼而抬起眼來,笑道:“煌煌大內,是國家命脈所在,禦用的器具應當符合官家身份。這陶製的隔火片雖好用,放在金玉和雲母之間卻格格不入,何必為難它呢。”

他話裡有話,官家自然聽得懂,沉吟了下道:“我從未將它和其他隔火片放在一起,每常親自攜帶,何來格格不入一說。前朝奢靡,所用的物件力求精美,到了我朝,還是以返璞歸真為重。這陶片雖難登大雅之堂,但隻要深得我意,便沒有人敢說它不配禦用。”

赫連頌聞言一哂,“禁中的炭是用烏岡櫟燒製成的,炭火熾烈綿長,不像民間用的炭溫吞。官家從未想過,這居家過日子,用以烹製美食的砂鍋,架在烏岡櫟上長時間炙烤,對它來說是何等的煎熬嗎?且說它難登大雅之堂,是因為官家的眼睛看過太多精心雕琢的上品,將它放在花觚邊上相形見絀,但放在灶台,卻是樸拙實用的利器,官家以為呢?”

他字字句句滿含勸諫和維護,官家聽來覺得並不順耳,抬起了傲慢的眼睛,微微一乜他道:“照著你的意思,我隻該用金銀俗物,不該用你口中樸拙的利器嗎?”

赫連頌散漫地一笑,“我隻是以為官家貴為天子,偶爾感慨合情合理,但若是想用陶片取代禁中常用的銀葉和雲母片,大可不必。畢竟這陶片易裂,還是小火煨著為妙,火頭太猛會變色,若是真的裂了,官家還會覺得它有用嗎?最後大概會扔在牆根,棄之如敝履吧!”

所以他確實是個隔山打牛的行家,平時看慣了他八麵玲瓏的樣子,以為他隻會你好我好,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彼此爭論的重點,早已不是這小小的陶片,赫連頌心眼之小,小得連讓他睹物思人都不能容忍。越是這樣,越是激發出官家的怨氣,這怨氣滋養出一個怪物,原本不見天日的那點小私心,也開始借勢瘋狂膨脹。他醞釀了許久,自己也覺得不成熟的想法,轉眼就理直氣壯起來,既然早晚要提,莫如今日就給個痛快,倒要看看大局當前,他會如何選擇。

官家撫著膝頭,緩緩長出了一口氣,忽然一笑,“或許你說得在理,容我再想想。眼下咱們且不談這些閒話,還是說一說頂要緊的事吧!朝中接到隴右急報,武康王大病未愈,左都尉叛亂,如今白象城防岌岌可危,這是擺在朝廷麵前的一場大患,我問你,你怎麼看?”

赫連頌道:“隴右形勢,我早就同官家分析過,其實會有今日,也在我預料之中。家父早年征戰,一身的暗傷,什麼時候會發作,誰也說不準。上年入冬就聽說病勢凶險,不瞞官家,我心裡很著急,唯恐那幾位叔父趁機作亂,攪得邊陲不得太平,甚至還擔心他們會勾結金軍直入河湟,那麼先帝好不容易爭取來的良馬產地,就要拱手奉送金人了。可現如今……鞭長莫及,我就算與官家立誓,願意替父清理門戶,為官家鎮守邊疆,隻怕官家也還是心存疑慮,不願輕易讓我回隴右。”

說句實在話,兩個人同窗多年,少時就結交,以前倒是無話不說,後來各自長大,肩上擔負的擔子不同,便有些離心了。但若論彼此間的關係,總是超越朝中那些文武大臣的,有時候就算開誠布公,說的話棱角鋒利些,也不是不能包涵。

回隴右,今日之前這個話題很敏感,彼此都刻意回避,即便早在朝中商議過幾次,兩個人卻從未麵對麵說過心裡話。這次既然已經提及了,且孩子也落了地,好像沒有道理不去正視了……

官家坦承,說對,“今日你在我麵前,我看得見摸得著你,知道你忠於我,忠於朝廷,我對你很放心。但來日你回到隴右,成為一方霸主,屆時人心會不會變,我不知道,因此我遲遲難下決斷,若你在我的位置上,也會有同樣的疑慮。我現在隻問你一句,你可想回隴右?不要遮掩,不要粉飾,直接回答我,你可想回去。”

赫連頌說想,“我十二歲遠離父母家鄉,我希望在爹娘有生之年,還有骨肉團聚的一日,我想回去。”

“那麼我又憑什麼放虎歸山,難道僅憑你那庶出的兒子嗎?”

這話一出,他就知道情況有些複雜了,作為老謀深算的帝王,不可能做虧本的買賣。

“官家心裡早就有成算了。”他深深看向他,“一個庶子不夠,那麼官家還想要什麼,不妨開誠布公吧。”

官家那張涼薄的臉上,顯出一種無情的籌算來,“其實簡單得很,隻要將庶長變成嫡長,那麼一切就迎刃而解了。將來這孩子也好封嗣王,上京城中隻有嗣武康王才有價值,若隻留下一個庶子,不能襲爵,平白養在嗣王府,有什麼意義?”

赫連頌的那雙眼睛緊盯住他,“官家是想讓孩子歸到內子名下?”

可是官家卻不說話了,好半晌方冷冷一哂,“不是自己的肉,貼不到自己身上,這個道理我明白,你也明白。你既然想與我敞開了談,那我也與你說一說真心話,回去和張肅柔和離,扶那個妾室為正室。日後你帶著你的青梅竹馬回隴右,把孩子留在上京,隻有這樣,才堵得住朝中悠悠眾口,一切才能名正言順。”

然而赫連頌不能接受,他霍地站了起來,“官家可是在開玩笑?我的妻子未犯七出,我憑什麼與她和離?律例上寫得明明白白,以妾及客女為妻者,徒一年半,如今官家這樣逼我,難道是要讓我成為全天下的笑柄嗎?”

他當然怒發衝冠,因為這橫空出世的妾侍,並未分走他太多寵愛,他的心還在張肅柔那裡。

官家仍是一臉平靜,捶手掃了下膝上褶皺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這棋局下到今日,早就不由你我控製了。你的出身,你的處境,注定你不與常人同,這個道理天下人都懂,隻有你困在兒女情長中裝糊塗,就不必拿什麼律法來反駁我了。”

赫連頌當真氣急,他沒想到,一國之君能因私這樣癲狂,想出如此缺德的招數來。

他說:“官家,內子是功臣之後,她父親還在太廟裡供奉著呢,官家卻要我無端與她和離,難道官家不怕人言可畏嗎?”

官家對他的指控恍若未聞,隻道:“這是可以令你我雙贏的唯一辦法,既然在其位,就要謀其政,你不是第一天來上京,也不是第一天踏入官場,應當不必我多做解釋。”

赫連頌點頭,“確實不用多做解釋,因為解釋得再多,都不能掩蓋你覬覦臣妻的實情。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盤算什麼嗎,讓我們夫妻和離,留她在上京,這樣才便於你日後行事,免於言官諫諍,免於令天下百姓恥笑,你可真是好深的算計。”

話說到這裡,表麵的平和也徹底被打破了,官家拍案而起,厲聲道:“你放肆!口出狂言,難道不怕我治你的罪嗎!”但端著,自矜身份,無異於隔靴搔癢。官家早就受夠了這種假惺惺的你來我往,一腳踹翻了麵前的獸爐,指著他的鼻尖大罵,“你仗著朝廷忌憚隴右,仗著我要拉攏隴右,所以你就膽敢奪人所愛,敢借張肅柔試探我的底線。好,念在你我深交一場的份上,我成全你,是你親口對我說,會一輩子珍惜她,對她絕無二心的,結果婚後不久就弄出個外室來,你還有何可說!”

這番話果然挑起了赫連頌的舊恨,他一直按捺著,沒有機會找他理論,如今既然送到門上來,就沒有什麼可客氣的了,遂冷笑道:“官家不必說得冠冕堂皇,你若是個正人君子,就該直接來質問我,而不是借著將我遣到盧龍軍的當口,私下召見她。你有什麼立場為她打抱不平?你對有夫之婦欲斷難斷,難道就是為她好嗎?你沒有考慮過萬一消息流傳出去,她該如何在上京立足,還是你本就不在乎那些,甚至希望乾脆宣揚出去,好離間我們夫妻之間的感情?”

官家畢竟高高在上,哪裡受過這樣的指責,雖然這話沒有錯,但說出來便是僭越,是犯上。

他氣得臉色鐵青,顫聲道:“赫連頌,你不要以為朝廷靠你牽製隴右,就有恃無恐,膽敢出言不遜。”

赫連頌道:“我從未在官家麵前放肆過,但今日情非得已,還要請官家見諒。官家,我一直將你視為知己好友,一心想為你開疆拓土,為你鎮守一方,可你呢,對肅柔念念不忘,若不是她執意不願進宮,你會放棄嗎?如今塵埃落定,她也嫁給我了,官家若是拿我當朋友,就該將你所謂的深情埋在心裡,彆去打攪她,更不要讓她知道。可惜,你情難自控,你管不住自己,現在又想出這樣的辦法來拆散我們,以便自己有機會乘虛而入……官家,為了一個女人動用公權,這是為君之道嗎?”

官家從他的話裡,終究嗅出了一絲無奈,他忽然覺得不該動怒,明明自己是占了上風的。

這場抉擇是有些難,但作為一個精明的政客,他最終的選擇不會令他失望。

官家終於平靜下來,籲了口氣道:“你我都不是孩子了,政局如此,那些意氣用事的話也不必說了。我適才的提議,望你回去好好考慮,究竟是你身為臣子,身為武康王嗣子的重任要緊,還是一個女人要緊。我知道你新婚不久,難以割舍,但除卻那些私情,你深知孰輕孰重。所以靜下心來想一想吧,你若是下不得決心,禁中可以降旨,另封肅柔為國夫人。如此周全了她的體麵,就算你走後她也不會淒苦,你大可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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