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繼華組織著語言,沉默了好久才緩緩開口。
“二十年前,中國九零年代初,正好是房地產最熱的一段時期,當時人人都想著開發,搞權錢交易,我也是其中的一個,江氏那時候正要尋求轉型的機會,為此,我甚至不顧已經懷孕的慧蘭,整天在外麵訪查合適的土地。慧蘭,她當時就是為了來找我,可沒有想到發生了意外而提前兩個月早產。”
“當時過了好久才有好心人把她送到當地的小診所。小診所地方雜亂、擁擠,不足一米五的病床上甚至還躺了另外一個孕婦……”
“場麵太混亂了,我聽見了消息匆匆趕來,也隻顧著關注產後大出血正在做手術的慧蘭,而就是在這個時候,另一個孕婦的丈夫家來人接她了,他們看見那女人生的是個女兒,就罵罵咧咧地不願意多花住院的錢,直接拖著剛剛生產完的孕婦強迫她走——”
或許是混亂中抱錯,或許是那個女人不忍心看見自己的女兒和她一樣一輩子都淪陷在那樣一個無底洞,可是現在去探究究竟是有意無意已經沒有意義,最重要的是,就在當時,那兩個孩子被掉包了。
江繼華也紅了眼眶,他看著夏挽風,眼底帶著濃濃的悔恨和自責。
如果他當時能夠再關注那麼一分,就那麼一分,現在事態也不會發展到現在的這個樣子。
可是凡是沒有如果,於是江繼華隻能強忍著心頭苦澀。
他看著夏挽風,給故事的最後填上了一個末尾。
“挽風,我特意調查了那家診所的記錄,詢問了當地整整一個村子的人,當時來的那家人,就正正好好姓‘夏’。”
這話裡麵的意味已經足夠清楚。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靜止了。
江繼華,許慧蘭,他們都心跳如鼓,等待夏挽風的審判。
夏挽風沉默了很久,心裡也在詢問自己該如何對待這一對夫婦。
但最後,夏挽風始終覺得自己不是能夠委屈求全的人,更何況,進了江家又怎麼樣,難道就因為一個身份的轉變,這所有二十幾年發生的事情都可以當做不存在,她就可以安安穩穩、快快樂樂地當江家的小公主了嗎?
得了!
原主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夏挽風不再看雙眼通紅的許慧蘭,她垂下眼睛,語氣冷靜,“可是就算你們現在告訴了我這個故事,但那又怎麼樣呢?你們……難道還想要認回我?”
許慧蘭在一旁非常激動,“那是當然!你、你是我們的孩子啊——”
夏挽風靜靜的看著她,片刻以後,她輕輕搖了搖頭。
“抱歉,恕我不太能夠理解。”
“您是知道的,我從小沒有媽媽,所以對媽媽這個詞也有些難以理解。”
對麵許慧蘭的心又像是活活被人狠狠揪了一下,她緊緊抓住了江繼華的手,又想起了那天晚上在宴會上她對夏挽風說的話,回憶一瞬間就已經把她壓得喘不過氣來。
夏挽風移開眼睛當做沒有看見,繼續開口。
“說實話,彆說我並不理解母親這個詞背後被賦予的各種‘溫暖’、‘親近’這樣的含義,就算我了解,我們也隻是才剛剛見過一麵的陌生人,我無法把您和那樣一個詞有任何的聯係。”
她拒絕許慧蘭的接近,也徹底拒絕了認祖歸宗這一條建議。
許慧蘭已經哭的說不上話來,隻有旁邊的江繼華試著勸解。
“我們知道你過去的生活和遭遇,可是正是因為這樣,作為你的親生父母,我們才更想要彌補你這麼多年的苦難,補償這麼多年來對你缺失的愛,挽風,就是因為你沒有真正了解,我們才更想要懇求你能夠給我們這樣一個機會。”
江繼華作為江氏的董事長,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小心翼翼地對誰說過話了。可是今天,他甘之如飴,甚至,他覺得如果能夠讓夏挽風接受他們的話,他們付出怎樣的代價都好。
隻是可惜,就算江繼華的話情真意切,它也並沒有打動夏挽風。
“說實話,如果我是十歲,十二歲,乃至十六歲,在沉重的生活下我或許都願意接受這樣的說辭,然後從逃一樣地從那個地獄逃開,可是……”
夏挽風自嘲的笑了笑。
“可是今年我已經二十歲了,我已經成年好久了。”
她也並不是機器,說植入親情關心就能夠植入,在並不需要江家人的前提下,她甚至沒有任何理由去接受他們。
許慧蘭或許還茫然,但江繼華已經聽明白了她話的意思。
沒錯,他們實在是錯過了自己女兒太久的時間,夏挽風已經成年,已經出落成了一個漂亮的大姑娘,她優秀而努力,自豪而亮眼……
可是同樣,她的堅強化作了她孤身前行的勇氣,她的優秀讓她一個人也一步步走出了泥潭,化而言之,她完全不需要他們這麼一堆姍姍來遲的失職父母。
他們在夏挽風的麵前,不像是要給予什麼,而像是兩個匆匆趕來的強盜。
可是為了自己,為了許慧蘭,江繼華依舊不願意放棄。
“挽風,可是一個人孤獨前行了太久了總是會累的,難道你就不希望有一個在你疲憊時候能夠讓你停下來休息一會兒的家嗎?”
江繼華這一番話說的真情實意,然而,夏挽風甚至沒有一秒的猶豫就已經搖頭,她的話裡帶著一股特彆的堅定。
夏挽風說,“我從沒有得到過這樣的地方,所以我也從不奢望,我至始至終都相信靠我自己,我也能做的很好。”
夏挽風不去看江繼華臉上複雜的表情,又反問。
“你們說我是你們的女兒,你們想要補償我,可是江明珠呢?她難道就不是你們的女兒嗎?”
一句話,把江繼華堵地啞口無言。
說是嗎?
可是相比“白白”被他們寵愛了這麼多年的江明珠,這對夏挽風來說何其不公、何其殘酷呢?
但要說不是嗎?
二十多年來的情感,他們也做了江明珠二十多年的避風港灣,真的就能說收回就收回,說不顧就不顧嗎?
事到如今,許慧蘭也漸漸明白了夏挽風的選擇。
她停止了抽泣,啞著嗓子開口,“我知道,我知道不可能一時之間讓你馬上接受我們這對不稱職的父母,可是挽風,你即便不接受,也該想想你自己。你的父親暫時打擾不了你,可是你還有一個不懂事的‘弟弟’不是嗎?他就像是一個定丨時炸丨彈,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來騷擾你。”
“而且現在,你的手現在也需要人照顧。”
“挽風,我的女兒,求求你,不要讓媽媽擔心,來江家住,或者至少搬到我們為你準備的,有足夠安全設施的公寓。”
許慧蘭懇求著,又抽泣了起來。
可是這次,她作為一個擔心自己女兒安全的母親,卻任憑夏挽風怎麼說都不肯妥協了。
夏挽風無奈,又真的不想和江家他們有什麼接觸、虧欠,隻能以沉默消極對待。
然而,就在她絞儘腦汁想著拒絕的辦法的時候,病房的門突然又被從外麵打開了。
——是裴軒。
他提著一個大大的保溫盒,有些詫異地對上了房間裡神色不一的三個人。
就在這麼一個瞬間,頭痛了很久的夏挽風靈機一動!
她陡然看向許慧蘭。
“好,事到如今我就不瞞您了,其實……我已經和裴大哥說好了,這幾天去他家裡住,他會負責照顧我。”
說這話的時候,她臉上頭一次浮現出微微的紅暈,顯出了幾分小女兒家的嬌羞和在眾人麵前坦白的不好意思。
???
門外剛剛進來的裴軒愣住。
抱歉,我怎麼就第一次聽見這個事情呢?
當事人裴先生表示了極大的懵逼。
但看狀況,裴軒這時候已經大致猜出了現狀。
於是,麵對著滿臉驚愕和不敢置信的江繼華和許慧蘭,裴軒隻能夠收回了臉上所有多餘的表情,故作淡定地向他們打了個照顧。
“江叔,許阿姨。”
然後,他就看著了背對著二人,雙手合十,做出‘虔誠拜佛’姿勢的夏挽風。
裴軒抽了抽嘴角,到底開口。
“我這段時間……我一定會,好好、照顧挽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