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轉著腦袋無助地看向周圍每個人,盼著有人能幫一幫她。
談漪漪發著抖彆過臉去不看眼前一切,隔著冪籬恰巧與小女孩對視,腦海中一片空白。
怎麼會有這麼絕望的眼神?
她下意識想去牽住周寅的手來汲取一些勇氣,就見少女果斷地蹲下身子與一起趕來藥童將老者扶起。
“謝謝!謝謝您!”小女孩跟著一道起身,顧不得拍身上塵土。
老者口中不住向外嘔血,咳得撕心裂肺。直到人被攙著站起來,談漪漪才勉強看出來個人形。
他蓬頭垢麵,雙頰凹陷,像一把披了皮的骨頭,身上的衣衫幾乎不起什麼遮蔽作用。
即使談漪漪飛快地將目光挪開,卻還是無法忽視他身上跳動的虱子,以及離得老遠人就能聞到的古怪味道。
談漪漪想,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人怎麼會是這樣的呢?
周寅一手扶著人,另一隻手從袖子裡拿出素帕送到人乾裂的唇邊免得鮮血四溢。
“漪漪?”她甚至能抽空提醒走神的談漪漪讓之快點跟上。
“來了。”談漪漪快步跟著周寅往堂中去,腦海中還是一片恍惚,她從沒見過活得這麼慘的人。
怎麼會把自己弄成這樣呢?談漪漪想不通。她看周寅兩隻手忙碌著頗有些費勁,鬼使神差地奪過她手中帕子自己來接。
溫熱的血部分溢出在她手背,讓她生出不自在的黏膩感,渾身上下一瞬起了雞皮疙瘩。
四周不乏有人議論,有說這老人壽數將儘的,有說慕虎館善良太過什麼人都收治的,還有說女郎心善的。
人被扶入大堂,藥童們有條不紊地將之安置好,有郎中過來接診。
直到人被接過,周寅才放鬆下來,靜靜站在一旁看人處置病患。
談漪漪捏著帶血的手帕左顧右盼,不知所措。
躺在木床之上,老者的形狀更加分明。他兩肋高高聳起,根根肋骨分明,像是排骨。因病隆起的胸口劇烈起伏,咳嗽聲不斷。
藥童捧了用艾草水來,一並將談漪漪手上帕子拿去燒了處理道:“多謝女郎,女郎洗手。”
手中帕子被拿走,談漪漪才自在了些,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如此舉動,想來想去有些後悔。大約是看不得阿寅一人忙不過來。
她胡思亂想不出什麼結果,提醒周寅:“阿寅,洗手。”
周寅乖巧答應:“好。”她答應,手在溫水中蕩滌。
“阿寅,你衣袖上沾了血。”談漪漪指出。
“啊?”周寅反應帶著些懵懂,後知後覺地抬起袖子看看,不好意思道,“大約是方才扶人的時候沾到地上的血了,一會兒換身衣裙就好。”渾不在意衣袖染了汙漬。
那邊一陣忙碌之下令人心顫的咳聲終於停止,郎中道:“是癆病。”
談漪漪嚇了一跳,同情頓生:“我隱隱聽說過這是窮人病,可怎麼辦?有得救嗎?”
那小女孩站在一旁傻愣愣地看著郎中與藥童們忙碌,聽到“肺癆”二字尚迷惑著,在一旁順耳聽見談漪漪的話,不由回過頭來希冀地看向周寅,等她回答。
她發如枯草,稀拉拉的幾根,可以看到藏汙納垢的頭皮。
談漪漪這下將她看得清清楚楚,眼睫顫動,又不由想這真的是女孩嗎?說得難聽一些,這真的是人嗎?
她接觸的女孩都是樣貌姣好,香香軟軟的,便是丫鬟也都體麵極了,從沒接觸過這樣可憐的,人。
她如每日中午見到人群中的可憐人那樣,覺得他們可憐極了。這一次的分外可憐。
她很難將他們當作同類對待,就像多愁善感的人會心疼待宰的牲畜那樣,她的情感與此相同。
或許饑荒時有人食人,就是這些人吧?也難怪他們能產生食人的念頭,動物互食是常事。
周寅沒回答小女孩的期待,上前兩步牽起她手,頗溫柔道:“你的手蹭傷了。”
小女孩一下子局促極了,羞愧地想掙脫周寅又怕傷害到她,隻好小聲道:“沒事,女郎我沒事的。”
“我帶你去上藥,再換身衣裳。”周寅順勢領著她向外走,輕柔又不容拒絕。
談漪漪跟著出來,心情複雜。
“不用這麼麻煩,不用的,謝謝您!”女孩一口官話說得並不好,自慚形穢地下意識放低聲音。
她急得快要哭出來,受不起周寅這樣對待,又拒絕不了她,莫名其妙地被拉去擦身子上藥,又換了新衣裳。
談漪漪頭一次見到人身上有這麼多新傷舊傷,同情她極了,都想給她買兩身好衣裳免得布衣與傷口摩擦,讓傷口更疼,但又不好開口。
周寅一麵給她手上塗藥,一麵說明緣由:“你父親的病有可能會傳染,需要將你洗乾淨,換乾淨衣裳,免得得了一樣的病。”她說話慢吞吞的,很照顧小女孩的聽力。
女孩囁嚅著道了一句:“多謝女郎。”
她又焦急問道:“我爹這樣,那郎中們?”
“他們穿戴了東西,不會被傳染,不必自責。”周寅很體諒她的心。
女孩鬆了口氣,安靜了會兒,又真心實意地看看談漪漪:“兩位女郎大恩大德,杏兒沒齒難忘。”
談漪漪沒想到還有她的份兒,受之有愧:“我並沒幫上什麼忙,不用謝我。”
女孩努力將話說得標準:“您方才用帕子為我爹接著血,我都記得的。”
“這算什麼呢?”她隻是看阿寅忙不過來才順便幫忙的,怎當得起這一聲謝。她愧疚自己不將人當人看,而旁人真心實意的因舉手之勞的小事而感謝她,相比之下她的傲慢更不像人。
“你叫杏兒?”周寅問。
“是。”杏兒怯怯答。
“縱被春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成塵。”周寅一頓,“說的就是杏花,你的名字很好。”
杏兒也聽不懂,眼睛卻亮亮的,很高興的樣子,知道自己是在被誇。
周寅冷漠地想,真像隻毛發稀疏的小狗。
鹿鳴趕在酉時初回來,接手了老者。郎中們已經施針讚賞為人穩定病情,不至於讓人不停咯血。
“太晚了。”鹿鳴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