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弄錯了兩件事。”趙玖一腳在船內,一腳踏在船幫上,然後一聲輕歎。“其一,我以為來的會是呂相公;其二,我以為德遠你會直接開口勸諫,卻居然問了這麼一句話,倒是讓我措手不及。”
“是臣攔住呂相公的。”張浚勉力應聲道。“事到如今,以官家在這行在的權威,如果一意孤行,想做什麼事都無人可攔,而臣為禦史中丞,所謂言官台諫,本就有聯絡宰相、天子的職責,所以才自告奮勇至此。至於臣今日這問,也是臣這幾日想明白了,事情本無對錯,隻是要有所取舍罷了,所以臣是在替所有人不懂官家的人問一問,到底為何要如此?”
“我真不知道……”
“那臣問的清楚一點。”雪花紛落,渡口火盆搖曳,踩在渡口木板上的張浚卻根本沒有撒手的意思。“為何官家一定要親手殺劉光世?為何一定要親手料理逃兵?為何眼下局勢已經如此不堪,下蔡已無轉圜,官家還一定要在淮河堅守?到底有什麼意義?而這一次,官家為何又一定要親身犯險去對岸?官家難道不曉得,一旦張俊存了歹心,或者他約束不住自己下屬,國家便有傾覆之危嗎?而之前種種、往後種種,為何官家一定要一意孤行呢?”
“我還是不知道。”趙玖聞言再度搖頭。“德遠,我知道你是好意,也是真心,可有些事情哪有什麼答案?”
張浚搖頭不語,手上也根本沒有鬆開的意思,儼然是對這個回答不滿……實際上,這位禦史中丞既然鼓起勇氣至此,若不能給他交代怕也是不行。。
“不過,我也能理解德遠……”趙玖見到對方如此形狀,反而失笑。“你們這些日子總是拿光武來勉勵我,而論到光武,想當日昆陽戰前,所有人都說要放棄昆陽,唯獨光武堅持不可,然後隻帶十三人出城去尋援兵,想來彼時也有人會問,將軍為何要一意孤行?實際上我也想問問德遠,你學問大,你說光武彼時為何要一意孤行呢?按照彼時局勢,退一步到襄陽不更好嗎?他為什麼不願意退呢?”
張浚微微一怔。
“說到王莽,我也想問,王莽半生儒家楷模,又為何後半生要倒行逆施呢?”
“夫差為何要放過勾踐?勾踐為何能一十八年滅吳?”
“秦為何能六世明主,步步向前,吞並天下?又為何二世而亡?”
“楚大夫為何蹈江而去?楚雖三戶,為何亡秦者必楚?”
張浚已然漸漸失態,便是趙玖身後的楊沂中都聽呆了。
“還有李相公拿來勉勵我的昭烈帝,劉玄德當日敗走當陽,妻離子散,自己也都性命快不保,為何一定要攜民渡江?”趙玖繼續正色詢問不止,竟帶了一絲凜然之態。“諸葛武侯又為何要徒勞六出祁山?”
聽到這裡,想到那夜故事的張浚,手中力氣幾乎一泄。
“還有張巡又為何要死守睢陽?楚霸王又為何寧死不肯過江東?!”
言至此處,趙玖輕鬆拿開了對方放在食盒上的手。“德遠還不明白嗎?你以為我這些日子是沒由來的要做這些事嗎?我就沒有私下問過自己為何要如此嗎?而今日所問,不過是我胡思亂中極少一部分罷了。說亞曆山大、漢尼拔、凱撒你們也未必知道。隻是想的再多,問的再多,我自己卻還是不知道為何罷了!隻能安慰自己,事情做了就做了,問這麼多乾嗎?”
言罷,一身班直打扮的趙玖終於抱著食盒坐到了船上,便要下令楊沂中速速開船,卻又忽然想起一事,然後便朝渡口木棧上立著的張浚繼續問了一句:
“對了,上次在下蔡城中,德遠跟我說的李若水後來怎麼樣了?你也知道,朕確實記不得許多事了。”
“死了。”張浚茫茫然而應,幾乎是脫口而出。“靖康中被俘,二聖在金營受辱,他開口喝罵金人,被粘罕割了舌頭,他不能用口罵,便怒目而視,以手相指,又被挖目斷手,最後寸磔而死……”
“你看,這便是了。”趙玖微微歎氣。“李若水早年出使金國,從你那日說的言語中便知道,他比誰都清楚金人的野蠻,可他為何還是要罵呢?”
張浚再不能承受,卻是跪在船畔木棧積雪之中,然後抓著船幫淚如雨下:“官家,臣請代官家渡河往下蔡一行!”
“若你去能行,朕也不會說這麼多了。”趙玖無奈揮手。“可此情此局之下,能安張太尉的,隻有朕一人罷了!你若真有心,回禦營替朕控製局麵,儘量瞞一瞞也好,最好等到朕回來。”
言至此處,趙玖兀自拂開張浚已經脫力的雙手,卻是讓楊沂中速速啟動船隻,而楊沂中也不再敢再有半分猶豫……須臾片刻,大雪漫天,除夕之夜,堂堂趙宋官家,竟然隻乘一輕舟冒雪渡淮向北去了。
ps:大家晚安……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