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懂得該如何順著一個人脾氣。
不過,回到眼前,正如同殺牛不好殺,數學題不好解一樣,趙官家也不是什麼天才選手,一直到日落,吹了一晚上風,他還是悶悶喝了涼粥,轉身回屋歇息去了。
但等到這日半夜時分,又或者說是第二日淩晨時分,總之,外麵漆黑一片之時,趙玖卻又被人再度喚醒。
“出了何事?”天氣溫熱,趙官家隻著中衣、披著外套便來到後堂,然後直接見到四位相公中的兩位,然後張浚、王淵、劉子羽也在,甚至還有個意想不到的閻孝忠,也是一時不解。
“好教官家知道,城外出事了。”來不及說什麼官家的衣著問題,樞相之一的宇文虛中便上前拱手相對,嚴肅告知。
“怎麼說?”趙官家心中一沉,也跟著嚴肅起來。
“回稟官家,”燭火映照下,閻孝忠的黝黑麵孔顯得有些發亮,顯然是汗水反光。“臣等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好像是有人立功心切,見到金人兵少,又都是契丹人,所以私自夜間渡河劫寨!深夜之中,臣隻能大約猜度,可能是翟氏幾個年輕子弟白日間受了刺激,想要施為,僅此而已。”
趙玖心中微動:“戰況如何?”
“金人白日見數千義軍不得入城,城上也謹守不出,便頗囂張,還曾隔河嘲諷,此時猝不及防,人數又少,一時動搖,怕不是作偽。”
“翟衝是如何反應?”趙官家再問。
“事發突然,猶豫不決!”
“你自城上來,呼延通什麼反應?”趙玖繼續詢問。
“呼延將軍明顯有所意動,卻又因為守城有責,不敢妄動。”回答趙玖是王淵,看的出來,這位最近真的很活躍。
趙玖沉思片刻,剛要說話,門外匆匆趕來的呂好問卻是甫一踏入門內便直接開口相呼:“呼延通不能出去,城防一刻都不能變動!官家,臣等昨夜反複議論,都覺得這是底線!切不可亂出兵馬,自壞穩妥大局!”
趙玖麵無表情,緩緩頷首:“朕深以為然!”
眾人各自一怔,儼然是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而等他們醒悟過來,卻又紛紛如釋重負。
“所以,不能動呼延通的兵馬,而是應該催促翟衝用兵,渡河擊破這已經動搖的五百騎!”趙玖繼續緩緩說道。
而呂好問等人麵麵相覷,也都覺得這個說法似乎沒問題。
“但事發突然,情況也不明,而翟衝也好,其餘義軍也好,都是土豪出身,天然喜歡保存實力,所以瞻前顧後、猶豫不決……那麼這個時候,必須要有人下去,催促翟衝用命!”燭火畔,趙官家繼續緩緩以對。“你們說是不是?”
此時汪伯彥也匆匆趕到,諸位相公皆至,而自這四位相公以下,眾人各自環顧,依舊無言,反而紛紛頷首不及……唯獨張浚,欲言又止,隻是迎上了趙官家的目光後,卻最終選擇了沒有吭聲。
“然而,林學士以玉堂學士的身份出城為質,閻知州以故交身份相隨,朕之前還給了他統製官身,他卻還是不動,又該如何?”趙玖將目光從張德遠身上收回,繼續環顧詢問。
“這種事沒辦法的,”來的最晚的,也是年紀最大的汪伯彥一聲歎氣。“這便是所謂義軍秉性,他們與金人無仇無怨,不過是眼瞅著行在大軍充沛,金人遲早要走,所以來搏個出身罷了。”
“不錯。”許景衡也終於出言。“這些人看似老實,卻又無利不起早,為了手中兵馬資本,連自家子侄都不顧,又如何會被林學士與閻知州催動呢?”
“確實如此,所以隻有朕親自出城,才能逼他出軍。”趙玖隨意頷首,便扭頭向侍立的馮益吩咐了一聲。“取朕的紅袍、襆頭和那條金帶來!”
馮益怔了怔,瞅了瞅堂上幾位相公和重臣,便趨步而去。
而堂中一時寂靜無聲,顯然是其中很多人一時都沒反應過來,但醒悟之後,卻又覺得荒唐不及。
“官家開甚玩笑?!”許景衡差點跳了起來。
“朕何曾開玩笑?”趙玖平靜答道。“道理不是擺在這裡的嗎?”
“之前的道理固然是道理,可官家的安危又在何處?”許相公勃然大怒,質問完趙玖後,複又扭頭去看有些慌亂的呂好問和汪伯彥。“你們在壽州就是這麼做相公的嗎?!”
“許相公稍安勿躁。”趙玖趕緊抬手止住對方。“朕不是要去刻意險,而是剛剛才想明白,此番出去其實殊無危險,與當日下蔡局勢急切,被迫一行,截然不同!”
許景衡怒極反笑:“白日間臣雖不在城頭,卻也曉得城頭議論,明明連義軍入城都不可,如何反而能讓官家出城呢?”
“因為義軍入城,確實會有風險,但朕出城,卻沒有危險……”言至此處,趙玖不慌不忙,卻是以手點向了王淵和劉子羽二人。“王卿、劉卿,還記得今日中午在城頭上你們不許義軍入城的真正緣由嗎?是翟衝與閻知州不可靠嗎?不過是時機敏感,而城外除了翟衝以外還有其他各部混雜,來不及甄彆罷了。對否?”
劉子羽和王淵對視一言,也都心中微動,若有所思。
但不及二人開口,趙官家便霍然起身,披著衣服從容相對堂下諸臣:“不瞞諸卿,朕白日間便覺得哪裡不對了,也是剛剛才想通這個道理……不讓義軍入城,是因為時機過於敏感,在外有金軍牽扯的情況下,一旦義軍中有小股不軌之人,勾連金人,內外夾擊,打開城門,城池便有傾覆之險,而城池一旦傾覆,朕與諸卿自然如覆巢之卵……換言之,義軍入城的危險從來都隻是在於對汝陽城防的妨害,卻不在朕身上!沒人會想著刺王殺駕的,翟衝與閻知州更不會如此!實際上,你們想想,真若有人從心底覺得這二人不可信,下午便該趁著金軍大隊未至,驅趕他們往彆處城池駐紮,為何反而要留下他們為城前依靠呢?還不是覺得閻知州也好,翟衝也罷,到底還是可靠可用的?!”
此言一出,許多人都沉默下來,便是許景衡也都微微一怔,沒了之前的憤慨,轉而和其他人一起看向了身材矮小,卻腰杆筆直的閻孝忠。
“總而言之,若翟衝可靠,那敢問朕隻是下城往他中軍本部去坐一個時辰,催促他出兵擊破隻有五百騎的耶律馬五,又有何妨?”趙玖言至此處,終於露出微微笑意。“事不成,再回來便是……而一旦擊破耶律馬五,沒了金軍牽扯,咱們完全可以搶在完顏銀術可大部到來之前,讓翟衝率可靠精銳入城,再將其餘各部發往周邊諸城安頓。到時候才是真正的萬無一失,諸卿,你們說,朕這番辨析到底對不對?”
眾人恍惚不答。
“就這樣好了,諸卿安做城中,且待朕去去就來。”趙官家眼見如此,帶著一絲解題成功的喜悅與工科狗對邏輯學的執著,卻是直接扔下外麵披的常服,然後就在趕回來的馮益手中取來圓領紅袍,於堂上罩好,複又從容戴上硬翅襆頭,係上金帶,最後換上便於行動的皮靴,便直接揚長而去。
滿堂文武,一分為二,宇文虛中、王淵、張浚、閻孝忠、劉子羽,還有馮益趕緊折身相隨,呂好問、許景衡、汪伯彥,卻是紋絲不動。
而趙官家出的門來,在外麵街上上馬,回頭一看身後相隨之人,卻也是微微一怔,然後卻並未多言。
隻能說,天下間分立場的事情,從來不是一分輒定的,主戰主和被趙官家一刀切了以後,如今卻又分保守與激進了……隻是保守者注定力量強大,而激進者中由於趙官家的存在,又注定有投機者參與,或者很多都是投機者罷了,反而是對立的保守者,多為道德上與做事上的可信之人。
這個道理,趙官家十五歲看高中曆史課本的時候就知道了。
街上按照趙官家之前下令,不許輕易熄燈的緣故,此時居然頗為亮堂,而趙玖馳馬向前,迎麵春風鼓動,卻是愈發覺得耶律馬五的小寨子怕要不保了。
ps:趙小九當著我的麵咬斷了光纖……10010沒人,隻能手機開熱點……真心覺得是雪上加霜,也第一次想把它五十塊包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