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剛剛結束的金國第一次科舉考試,根本就是粘罕以都元帥府左副帥的名義給處置的,所有考上的人才也全都被他安置到了河北和山西。
不過,隨著所謂完顏氏直係與旁係這次近乎於白熱化的矛盾顯露,且不提燕京城內其他人理所當然的議論紛紛,隻說都元帥府的元帥左監軍、當今國主的親信大臣完顏撻懶回到自己宅中,卻是根本沒有回到自己舍內,反而迫不及待轉入自己宅中一個偏僻的小院,並讓有些措手不及的院落‘主人’為自己做參詢。
“如何,小秦學士覺得俺該如何應對?”完顏撻懶盤腿坐在小院中葡萄架下的石頭凳子上,絮絮叨叨說完情況後,臉色依舊不太好看。“該幫哪一方?”
小秦學士,自然便是那容貌端正、正值一個讀書人最黃金年齡的長腳秦檜秦會之了,聞言也是從容嚴肅以對,再無昔日之忐忑:“這事其實簡單,但從學生嘴裡出來,未免有些不妥。”
“這是啥意思?”完顏撻懶微微皺起眉頭,心情愈發不爽利起來。
“回稟副帥,眼下的局麵是,東西兩路兵馬的分歧,根本不可能輕易調和,那與其想著幫哪一方說服哪一方,倒不如趁著雙方如此激烈態勢,趁機為副帥你來稍作漁利。”秦檜小心拱手相對。“但是,且不說學生曾受先二太子斡離不元帥的大恩,又受粘罕元帥大恩,後來也曾受國主大恩。隻說如今國中三足鼎立,想要讓副帥你從中獲利,未免要從最高層居高臨下操弄一番,這就有了耍弄權柄的嫌疑,而這種作為,以我一個降人而言,豈不是有些逾越?”
撻懶微微一怔,弄明白對方文縐縐話裡的意思之後,不由撚須而歎:“小秦,你也說了,國中三足鼎立,雙方態勢激烈,根本不是咱們能插手作為的。而你來俺府中已經成年累月,咱們已經是極親近的人了,這時候為俺出個謀劃個策,又談什麼逾越呢?”
“是。”秦檜愈發小心起來。
“所以呢,該如何操弄?”撻懶不顧天熱,主動探身向前,儼然迫不及待。“又能得什麼好處。”
而秦檜聞著恩主身上濃厚的香料氣味,微微抿嘴,複又深呼吸了兩次,方才緩緩言道:“副帥,學士雖稱您是副帥,但那隻是俗稱,實際上您隻是都元帥府元帥左監軍;而粘罕元帥雖然人人皆稱元帥,卻也隻是都元帥府的副元帥……對否?”
“這有什麼?”撻懶聞言不由失笑,露出滿口黃牙。“自從諳班勃極烈斜也那廝交還了都元帥一職後,都元帥府的都元帥其實便是國主,左右副帥其實正是左右兩路、東西兩邊真正的統兵元帥,而俺與完顏穀神兩個監軍,其實便是副帥……稱不上有誤。”
“那副帥想沒想過做個正經的統兵元帥呢?”秦檜忽然一語,直指對方心腹之內。
撻懶沉默下來,重新向後坐下,停了許久方才搖頭:“會之啊,你莫要與俺開玩笑,正經的元帥誰不想做呢?但左右副帥一個是粘罕,一個是訛裡朵(阿骨打三子,兀術三兄),你要俺拿什麼跟這兩位爭?”
秦檜心中微微得意,卻並未顯現在臉上,隻是趁機喘了兩口氣,然後繼續從容相對:“副帥,你自然是沒法與這兩位相爭的……但如果都元帥去職,空出來一個元帥的位置呢?”
撻懶愈發覺得荒唐:“都元帥自是國主,國主如何能去職,他去職,元帥府兵權怎麼辦?”
“自然是粘罕元帥升任都元帥,三太子訛裡朵本就坐鎮河北,何妨轉西路軍元帥?而副帥你便趁勢升任東路軍元帥!”秦檜攏手而立、脫口而對。“實際上,正是因為國主離開了都元帥府,才正要副帥你來替他執掌兵權!”
撻懶心中微動,好像抓到了什麼,卻又始終看不清楚,不由百爪撓心,懇切再問:“可國主為什麼要主動棄了都元帥一職,讓俺替他執掌兵權?”
“兩個緣故。”秦會之再度拱手解釋。“一個是國主實際上並不能領兵,所謂借都元帥執掌兵權頗顯雞肋……哦,頗顯虛勢,不如派一個心腹真正掌握兵權來得好,而當日國主取此都元帥一職也不純粹是為了兵權;另一個,自然是幾位元帥願意給國主他最想要的東西了。”
“不要故弄玄虛。”撻懶愈發急切。“什麼是國主最想要的東西?”
“自然是國主身後,誰做第三任大金皇帝的言語了。”秦會之遙遙拱手向北。
撻懶如撥雲見月一般,徹底恍然。
話說,金國立國之初,繼承人問題就是一筆爛賬!
阿骨打死後,是弟弟諳班勃極烈(皇儲)完顏吳乞買繼位,也就是如今國主;而完顏吳乞買繼位後,諳班勃極烈(皇儲)卻是他的小弟弟完顏斜也在做……而與此同時,阿骨打憑借著開國之威,給自己幾個兒子留下了巨大的政治、軍事遺產,身為派係頭領的阿骨打長子,也就是今日跟粘罕對立的忽魯勃極烈完顏斡本一直在試圖與斜也爭位,以至於上下都公開稱呼這幾位阿骨打後裔為第幾太子。
但是,回到現任國主那裡,完顏吳乞買既不願意讓自己弟弟來做,也不願意讓自己侄子來做,他放任自己侄子跟自己弟弟爭位,並在之前剝奪了自己弟弟的都元帥一職,然後自己兼著,其實隻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把自己親兒子扶上位!而這位皇帝最大的阻力不是彆人,正是粘罕!因為如果維持這種奇葩的繼承製度,粘罕也是能摸得到一些東西的。實際上之前那次杖責皇帝的鬨劇,正是粘罕與斜也聯手搞出來的破事。
這種事情,從原始部落聯盟走出來的金國貴人們,其中尚有些糊塗蛋懵懵懂懂,可是對於熟知宋太祖、宋太宗‘金匱之盟’,知道宋太宗那些騷操作的宋國降人,乃至於遼國降人,甚至是稍微漢化一些又腦子活泛的金國貴人而言,未免就是心知肚明的事情了。
事實上,燕京漢人這裡有個公認的笑話,那便是說金太祖完顏阿骨打一代天驕,宋太祖趙匡胤也是一代明主,然而阿骨打好的不學壞的學,隻把遺禍無窮的金匱之盟通篇學了過去。
那麼回到眼前,秦檜這番提議說穿了也簡單:
金國三大派係各有倚仗,而眼下東路軍和西路軍的進軍路線之爭,又根本無法調和,因為他們不是按照派係組成了東西兩路軍,而是因為身為東西兩路軍,各自在戰爭中形成了兩個巨大的利益集團,所以形成了派係。
那麼此時此刻,撻懶身為第三方金國國主在燕京的代表,完全可以趁著兩方白熱化之際,從最高層的視角,上下其手、左右逢源,打著遠在會寧府的國主名號為自己謀利……或者說高屋建瓴,為國主分憂也未嘗不可!
“粘罕元帥心腹都不在燕京,正是孤立無援,他秉性又是個咽不下氣的人,而且想來經過今日之事,他也應該明白,以他的年紀,是不可能觸及大位了,那麼正好趁機用都元帥一職換粘罕元帥放棄支持斜也,有了都元帥,成為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壓住三位太子之餘也該心滿意足……”秦檜咬牙說了下去,卻終究不敢說透。
“必然能成,國主和粘罕都大約會同意,但斡本、訛裡朵、兀術三人必然要鬨。”撻懶激動之餘,不免在石凳上忐忑起來。“其實斡本也會同意,因為他也在與斜也相爭,隻是斜也一直有粘罕推著,又有諳班勃極烈的名分罷了。但訛裡朵、兀術沒有好處,反而有失了東路軍兵權的嫌疑,所以注定會鬨,然後連帶著斡本都不敢應下。”
“四太子不會鬨。”秦檜正色答道。“這位四太子經過今年春天那事,已經失了神智,隻要元帥你去告訴他,你做了東路軍元帥,無論如何爭端是否消弭,都會催促國主速速發兵,而東路軍屆時也會全力配合他攻擊南陽,有此言語,他必然同意!”
話音剛落,秦檜自己便忽然失態,隻是勉強掩飾了下來。
而撻懶怔了怔,卻是在葡萄架下大喜過望:“若老二老四都支持俺,老三便是有些不爽也隻能忍著,此事便是成了……小秦學士真是天下一等一的人物,輕飄飄便為俺窺得如此大機遇,讓俺以一副帥之身操弄國家權柄如小兒捏泥一般隨意!若有朝一日俺真掌了權柄,一定讓你當國才行!”
這下子,秦檜徹底失措,隻能慌亂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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