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越是臨近如此要害關頭,越不能被情緒綁架,趙玖深呼吸許久,卻忽然起身,不管不顧轉入後麵去了,殿中一時稍怔,卻還是繼續漸漸嘈雜起來……沒人能管住官家如何,天知道他轉回後宮是去喝水還是補覺。
可實際上,趙玖並未如這班人所想去後宮,而是來到了後宮與前殿之間的那片地方。
這個地方原本有一個小林子和一道走廊,林中昔日全是野鴿子,以至於在殿中辦公時總能聽到咕咕之聲,而南陽開始備戰後,此地林木被儘數砍伐,充當了材料與燃料,卻留下了一堆木樁。
而趙官家隻是轉出後殿,就直接來到了這片無木之林正中的木樁之上,攏手坐下,前殿動靜依舊可以清晰耳聞。
藍珪、馮益、劉晏三人順勢追來,見到官家又來到此處,卻是熟稔相對——藍珪轉回前殿,馮益和劉晏立在了廊下。而隨著閻孝忠與王德等人終於趕到,藍珪再度轉回請示之時,趙官家已經在那地方吹了好一陣子冷風了。
“朕不去前殿了,就在此處召見。”趙玖抬頭相對。“傳朕旨意,朕在此處召見臣工之時,殿中不得喧嘩議論。”
藍珪俯首稱是,卻又順勢詢問:“敢問官家,先召見哪幾位?”
“先召見劉晏!”趙玖應聲而答。“藍大官你與馮益先一起出去候著。”
藍馮二人麵麵相覷,卻又一起低頭,轉身離開,隻留下有些措手不及的劉晏。
“平甫。”耳聽著殿中隨著藍珪傳旨一時安靜下來,趙玖招手相對。“你過來,朕隻問你三件事。”
“是。”劉晏趕緊向前來到‘林’中。
“赤心隊騎兵可用嗎?”趙玖盯著對方平靜問到。
“願為官家赴死!”劉晏對答坦蕩。
“那再問你,以你個人判斷,今日金軍分萬騎北走,是為了引誘南陽這裡多一些還是為了支援完顏撻懶多一些?”
“誘敵之策多一些。”
“是完顏兀術這裡金軍戰力強一些,還是完顏撻懶那裡戰力強一些?”
“若確實沒有分兵支援,自然是南陽城外之敵強一些。”劉晏張口便對,卻又立即更正。“不對……便是支援了過去,也未必不說完顏兀術這裡強一些,因為撻懶那裡兵馬太過分散,而兀術這裡有大寨不說,兵馬本是精心挑選出來的。”
趙玖點了點頭:“你且去,喚楊沂中過來,記住,待會無論朕出去說什麼,你都不要言語。”
劉晏茫然不解,但還是遵照旨意而行。
須臾,剛剛辛苦喚人回來的楊沂中進入,尚未來的及行禮,趙玖便當頭詢問:“正甫,無論如何,你能保證城中沒有間諜,也不會有人出逃嗎?”
“臣能保證!”楊沂中嚴肅相對。
“那好,朕再問你,今日金人遣萬騎北走,你覺得是誘敵多一些還是真去支援多一些?完顏兀術這裡,和完顏撻懶那裡,誰的戰力更強一些?”
“誘敵多一些,完顏兀術更強!”楊沂中白日便已經給出了一個答案,此時自然乾脆。
“出去吧,喚胡閎休進來。”
楊沂中半是緊張,半是猶豫,卻還是拱手離去。
就這樣,趙玖選擇了一種匪夷所思的召見方式,以求從這些一旦聚在一起就容易出亂子的精英那裡獲得一些準確的判斷:
劉晏、楊沂中、胡閎休、劉子羽,四名有軍事參謀才能的人依次進出,給出了金軍今日遣萬騎當麵北走乃是設伏引誘南陽兵馬或者說引誘他趙官家的判斷;
陳規、閻孝忠、楊沂中、王德、傅慶、辛永宗給出了南陽短期內絕對可守,甚至牢不可破的判斷與保證;
萬俟卨、林景默給出了杜充在東京留守司那裡威望不高不低,不足以混淆視聽的判斷;
胡寅堅持了應該主動一些的戰略要求;
而李光、李若樸、範宗尹也都堅持了應該撤回南陽的立場。
到此時,殿中隻有兩位宰相沒有動身,而果然,接下來便是樞相呂頤浩被單獨召入。
趙玖見到呂頤浩,不等對方走過廊下來到‘林’中,便立即開口,卻隻說了一句話:“呂卿,朕方才已經起了絕意,用你那日在此處的進言來應對眼下之局,還請你務必為朕維持!”
呂頤浩微微點頭,便頭也不回轉身離開了此處,片刻之後,呂好問便隨之而來。
“呂卿,”趙玖依然用了這個稱呼,卻是語氣緩和了許多。“朕落井以來,自明道宮至此,多勞你為朕縫補彌合……”
呂好問聽了這話,不喜反驚,一時渾身寒毛都立了起來,儼然是意識到了什麼。
但不及他開口,趙官家便已經繼續言道:“你若信的過朕,就請你不要多問,儘量助朕做一件大事情。”
呂好問一個頭兩個大,慌亂了許久,又思索了好一陣子,卻在對麵那個板直身子坐在木樁上的年輕官家的無言注視下,選擇了一聲歎氣:“全憑官家吩咐,反正呂樞相必然與官家商議好了……臣隻求官家務必保重!”
趙玖微微一怔,但旋即恢複了從容,複又點了點頭,交代了一番,便與呂好問一起動身,回到殿中。
殿內無人言語,而此時也無野鴿子來助興,卻是用鴉雀無聲更加合適一些。
而就在眾文武心思各異之時,趙官家果然開口揭開了謎底:“適才又有鄢陵信使抵達,說是嶽飛、王彥公開火並,然後王彥戰敗私自撤往東京,再加上今日女真萬騎北上援助撻懶,可見五河大局已決無用……朕意已決,往襄陽一行,以分敵勢!”
上下一起微微騷動,胡寅、劉子羽、胡閎休這三人幾乎本能想要出列嚴辭勸諫,但和其他所有人一樣,他們私下被召見時都得到了趙官家或嚴肅、或誠懇的叮囑,那便是無論如何都不要在今日說什麼言語。
反對意見當然也是言語。
胡寅本該是對這個決定反應最激烈的人,但是之前趙官家召見他時專門懇請他學一日張浚,此時念及張浚,念及昔日趙官家種種作為,胡明仲居然艱難到咬住了自己舌尖的地步。
滿殿無聲,但首相呂好問、樞相呂頤浩卻是主動出列,表達了讚同。
看樣子,這二人也被依次做通了工作。
而兩位相公既然讚同,此事便是所謂東西二府議政於君前,成為了理所當然的合法大政。
旋即,趙官家與呂好問對答如流,呂頤浩連番束手點頭,卻是通過了一係列具體措施:
其中,陳規、閻孝忠、傅慶、辛永宗率先離開,確保不驚動所有人的情況下,保證城防;
楊沂中、劉晏被下令去整備一支精銳兵馬,準備護送趙官家出城;
王德即刻出城往城東大寨去見張景,然後一起在營中準備妥當,儘量夜間便啟程,以求避免金軍視線;
而翰林學士林景默、禦史中丞胡寅、樞密院副承旨萬俟卨、大押班藍珪,四人被要求隨行襄陽,兩位相公和其餘人,被要求留守……至於吳夫人,趙官家沒提,自然是要在睡夢與疲憊中被人給拋棄了。
得益於趙官家一個個私下召見、詢問,乃至於懇求或命令的緣故,事情在沒有任何爭論的情況下,近乎於神速的展開。而得益於楊沂中率領眾多禦前班直親自執行安排,也全程幾乎沒有產生多餘事端。
之所以說幾乎,乃是趙官家臨出宮門時,忽然停下,卻是讓人將行宮前那麵和城牆上諸多同類相比明顯暗淡了許多的金吾纛旓取下,還讓萬俟卨親自背著……這花了不少時間。
但不管如何,大約四更之前,趙官家終於帶著禦前班直主力從城東一處暗門那裡走出了南陽城,並進入了東麵大寨,於黑夜中見到了王德和張景。
且說,張景此行本是受了許景衡、汪伯彥、劉汲等人命令來此接應趙官家南下襄陽的,甚至再往前計量,這根本就是樞密院的原定計劃,再加上他沒有接觸到城內的爭端,所以倒沒有什麼多餘的話。
甚至他這裡的準備都很妥當。
但是很可惜,張景沒有多餘的話,趙官家卻有:
“今天這件事情,最辛苦的就是王卿和張卿了。”
王德和張景趕緊一起下跪,口稱不敢。
“浮橋準備好了嗎?”趙玖繼續相對。
“正南麵白河上趁著之前浮冰時,早早搭建好了三座大浮橋,絕不會因冰雪融化而出錯……”張景嚴肅相對。
“東麵呢?你從東南方向進軍過來,又從彼處移營,應該也有相應準備吧?”黑夜中,趙玖盯著張景認真相詢,口中白氣彌漫夜空。
“卻也有一座浮橋,但橋較小,隻是見冰層要化,為了方便舊營殘存木料的輸送,這才做了一座簡陋浮橋。”張景趕緊做答。
“那就足夠了。”
“但是官家,恕臣直言,從東麵走未免要浪費時間,而且若金軍有伏兵,必然是今日傍晚那支,也必然正在東麵偏北處相侯……或許官家是要分一支疑兵?”張景本想反駁,卻中途醒悟。
“不錯。”趙玖幽幽一歎,直接上前伸手將尚在等待的王德與張景一起扶起。“兩位將軍,朕剛剛說了,今日最辛苦的就是兩位了……因為朕要你們先合力領大軍極速南下……而待你們全軍渡過白河後,金軍留在白河外側的萬騎必然全力來襲,屆時請你們極速退回此處,而若此處不能立足,便直接入城。”
王德與張景一時恍惚不解,而背著包裹的萬俟卨卻心中大亂,以至於忍不住整理了一下背上包裹……這和楊沂中、胡寅、林景默、藍珪、劉晏五人的沉默形成了鮮明對比。
當然,這五人的沉默截然不同,楊沂中似乎一開始就知道官家會做什麼,自己又要去做什麼,隻是沉默執行,除此之外,他還有一絲監督和審視二將與身側幾人的意思;
劉晏倒挺簡單,早在靖康前與郭藥師分道揚鑣時他就決心已下,再無反覆之理,靖康之後,更是決心已下,便是赴死,也絕無猶疑;
林景默則是今天得到的訊息比較少,本能的開始例行胡思亂想,分析事態;
藍珪身為一個宦官,注定隻能追隨趙官家,所以想無可想;
而胡寅,其實還在為趙官家突然決定南下一事感到難以理解和氣憤;
“官家是要誘敵?”隔了片刻,張景茫然相對。
“官家不去襄陽了?”王德也一時失措。
“去襄陽,但也要誘敵。”趙玖從容答道。“不過,誘敵的正是你們,朕要用你們這一萬多人替朕做疑兵,引誘出金軍在河對岸的伏兵,以掩護八百赤心隊護送朕從東麵渡河,再行……南下!總之,今日辛苦二位,還有楊統製了,他也率禦前班直隨你們一起去做疑兵!”
楊沂中依舊沉默,隻是盯著王德與張景不語,一事讓人看不出喜怒,而被趙官家捏住手的王德與張景對視一眼,卻來不及多想,隻能齊齊咬牙俯首:“喏!”
身後,之前一度以為官家要改主意的胡寅再度失望,但萬俟卨卻已經與其他人一起沉默了下來——隨著一個大膽的猜想從腦海中冒出來,他心跳的更快了。
四更時分,冬末春初,日頭不起,天色依舊黑暗,但宋軍已然開始行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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