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群人,本質上是在憂慮趙官家會過河拆橋。
“範致虛死了。”場麵安靜下來一陣之後,沉思許久的範宗尹忽然帶著一絲苦澀之意透露了一個消息。
“什麼時候的事情?”有人驚惶抬頭。“如何死的?”
“不清楚,應該是剛到遵義不久的事情,反正我經手文書時,上麵是說他看守的草料場著了火,所以死在了遵義。”範宗尹隨口而答。
“隻是如此?”
“或許如此……”範宗尹語氣愈發苦澀。“但也有彆的流言,統製官翟衝的兒子翟彪最近剛剛折返回禦前,據他喝醉酒與人說,自己去遵義辦事,錯過了大戰與功勞。”
“官家……”李光難以置信。
“官家心不能平!”林杞倒是不以為意。“而且此事便是挑明了又如何?杜充不也當眾殺了嗎?但隨後便是鄢陵大戰,是官家還於舊都,大家不就不敢說話了嗎?”
而言至此處,林尚書稍微一頓,複又撚須再歎:“其實,這便是為何要有李公相這種大臣在位的根本緣由了,官家畢竟年輕,行事激烈,有個大臣製約著他總是好的,而如呂樞相,雖然也是個激烈大臣,卻隻是攛掇著官家,使官家更激烈,而非製約……”
“說起此事,我其實與胡中丞有過一番交談。”範宗尹忽然再言。
“哦?”其餘人等齊齊一振。
“胡中丞倒是個乾脆之人,他對我說,很多官家心腹都以為這是定亂立業之時,昔日祖宗法度未必可恃,而為人臣者,當隨官家走一條新路……”範舍人小心複述道。“所以很多人,如小林學士他們,明知道事情原委,也不喜呂樞相氣焰囂張,卻以為李公相也在扯官家後腿,所以才會沉默失聲。”
“荒謬!李公相如何扯官家後腿?”
“這便是根本念頭上的差異了……大家都覺得自己想的才對,卻又有了紛爭,放以往便是新舊黨政,放現在也差不離。”範宗尹繼續言道。
“……”
“這不是我說的,是胡中丞說的。”範舍人趕緊解釋。“是我問胡中丞自己怎麼看?胡中丞便說了這番話,並說,道阻且長,且看將來。”
“且看將來?”
“胡中丞的意思是,金人不會給我們這裡黨爭的機會,屆時抗金大局自會拿成敗檢驗誰對誰錯……而以眼下來看,顯然是官家稍勝一籌,而李公相稍敗一場。”
“這便是已經動搖了,這次也不會幫李公相進言的。”林杞一聲歎氣。“所以官家到底是怎麼想的?”
就在禦街兩側,漸漸有了生氣之時,荒蕪人煙的延福宮東麵麵,某處廢棄荒地中,卻還是荒草萋萋、山石雜亂,然後野兔狐鼠出沒無常……與數裡外的禦街形成了鮮明對比。
沒錯,這正是昔日太上道君皇帝趙佶花了不知道多少人命、國運才弄成的花石-艮嶽遺址。
不過,之所以成為遺址,卻非是金軍所為,實際上金軍根本沒有入城大肆破壞劫掠。這是靖康中二聖中的淵聖登基後,為了撥亂反正,不顧金軍在前,專門花了大力氣下令將各處假山砸碎,以示與父不兩立之意所致。
隻能說,這二位真是絕配。
“朕以為李公相是不可以驟然去位。”
野地之中,春花爛漫、萬物生長,正是到了交配的季節,而穿著便服、束著袖口的趙官家一箭射死了一隻藏在井口旁探頭探腦的野兔後,方才回首歎氣。“不光是當日他以一己之力重立了朝廷、安定了東南的功勞,也不光是為了朝局穩定,更重要的是,眼下東南還須有人坐鎮……”
“官家何意?”趙官家身後,胡寅蹙眉出聲。“之前在南陽,地勢偏狹,東南、荊襄天然分野,不得不分大員坐鎮,如今官家還於舊都,中原開闊,漕運恢複……為何還要留人在東南坐鎮,不怕尾大不掉嗎?”
“因為東京不穩。”趙玖乾脆而答。“金人雖然算是受挫,但區區十幾個猛安的編製,兩三萬人的整體損失,卻並未動搖他們國力、軍力根本,宋金之間攻守之勢也沒有改變,反而讓他們對咱們更重視而已……而今年或明年,必然還有侵略,若屆時黃河不得守,東京如何?”
胡寅沉默片刻,方才點頭:“臣明白了,所以還是要讓太後與潘賢妃領著皇嗣在揚州,也還是要李公相在彼處做個預備?既如此,巴蜀、淮南那裡也要繼續維持,以作製衡?”
“不錯。”麵對著素來直白到過分程度的胡明仲,趙玖再次彎弓搭箭,卻是一麵瞄準了一個新的獵物,一麵坦誠以對……私下說話,他反而更喜歡這種直白。“其實之前在南陽,潘娘子便多次來信,說想要過來……朕就一直沒有答應……”
話說到一半,趙官家箭矢飛出,卻居然沒有中的,反而引得一隻黃鼠狼從某個亭子後麵竄出,繼而消失不見。
“官家思慮深遠、大局為重。”胡寅思索片刻,反而隻能如此說了。“若以此論,確實該如此,反而是臣想的淺薄了……”
趙玖微微搖頭,不知道是在可惜那黃鼠狼,還是在想什麼。
而就當這位官家沒了心思,然後準備親自上前去撿起那隻兔子,拎回去當今日晚餐之時,忽然間卻有一陣嘈雜之聲從身後傳來。
隨侍的胡寅、林景默、劉晏、馮益一起回頭,待見到是楊沂中、藍珪、呂頤浩三人倉惶走來,卻又愈發不解……什麼事能讓這三個人一起失態到這份上?
“官家!”來到跟前,楊沂中與呂頤浩居然一起失語,倒是藍珪首先叩首於地,涕淚交加。“官家……皇後薨了!兩位夫人也沒了!五位公主(建炎年間帝姬已經改回公主)也沒了三個!隻回來兩個!”
趙玖一時茫然,什麼皇後,什麼公主,莫名其妙!
“官家。”呂頤浩也難得聲音顫抖,失態難名,言語也混亂無度。“臣……剛剛滑州有金人使者,代金國四太子傳來消息,並送回了兩位公主……原來,邢皇後(趙構原配)與兩位夫人,還有五位公主中的三位,靖康時便已經在路上薨了,兩位尚存的小公主,卻被金人此番一並送回,說是官家既有那般膽氣,便當有此應……臣萬死!”
“臣等萬死。”楊沂中、馮益一起下跪。
“臣等萬死。”便是胡寅與劉晏也麵色慘白,一個拱手,一個下跪,跟著重複了一遍。
而繼續轉身撿起了兔子的趙玖立在那裡思索了許久,方才漸漸想明白過來,感情是自己這一仗多少爭了口氣,然後金人有了一點尊重,便將這個身子的原主人,也就是趙構的家人當日靖康中已經死難的消息送回,順便將兩個沒有任何威脅的小女孩送了回來,以作姿態。
隻是話說回來,之前那趙構明知道自己老婆孩子都被搶走了,居然還要數百浣衣娘,還要一力南逃,到底是個什麼心理素質?
也難怪趙玖此時想來,覺得思維混亂。
而一念至此,趙玖不怒反笑:“你們有什麼萬死的?趙氏子孫遭此困厄,難道不是有些人不顧民生去弄花石綱,然後又有些人不顧大軍壓境,又隻顧砸了花石綱的報應嗎?”
言罷,其人將手中兔子扔下,然後環顧左右,一聲歎氣之餘複又抬起手中弓箭,隻往前方一處長滿了青苔的花石假山上奮力一射。
一箭既出,居然釘在了那石頭縫隙之上。
下方眾人,本要出言,觀此情形,卻又齊齊語塞。
而就在這個當口,又有數人滿臉倉皇,匆匆而來,卻正是都省的兩位相公呂好問、許景衡與樞密副使汪伯彥齊齊至此。
而呂、許、汪二位來到跟前,也是如之前呂頤浩一般,麵色慘白,拱手下拜,口稱萬死。
“朕已經知道了。”心情複雜的趙玖無奈言道。“自是二聖自己可笑無能,引出這般皇家身上的報應,關你們什麼事?”
“臣慚愧……”呂好問抬起頭來,卻又滿臉通紅。“且不論二聖如何,但此事李公相確也有護衛之責,他已經隨消息同上奏疏,自請檻車入京,聽從發落。”
趙玖與呂頤浩、胡寅、林景默、楊沂中、劉晏、藍珪、馮益,一起蹙眉。
“關李公相何事?”胡寅一時急躁。
“自然是李公相責任。”許景衡上前半步,嚴肅答道。“官家將太後、皇嗣一並托付,如今皇嗣薨了,身為人臣,他如何能免罪?”
“你在說何事?”趙玖以下,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不是滑州金人派了使者嗎?”
“官家!”許景衡這才反應過來,惶恐一時。“滑州金人何事臣等實不得知,隻是說江寧叛軍聞得官家遣嶽飛南下,聽說不許招安首惡,情知不免,便殊死一搏,集合兵馬試圖渡江往揚州劫持太後、皇嗣,雖未成功,卻引得揚州城內騷亂,而皇嗣本在病中,受了驚厥,然後直接兩日便薨了……消息送到樞密院,呂樞相不在,便尋得汪樞相,汪樞相又來都省找我們二人……官家……臣……”
趙玖聞言複又撿起兔子,然後又是半日毫無表情,立在那裡沒動彈,而其餘人看到官家如此失態,卻趕緊將頭低得更下了,唯獨呂好問、許景衡、汪伯彥三人心中疑懼,終於沒有忍耐的住。
“官家,滑州何事?”呂好問小心相詢。
趙玖聞言也不做答,而是第二次扔下兔子,並回過頭來,對著那麵艮嶽遺址,複又憤憤一箭:“狗屁二聖,為這花石綱與靖康恥,有報應便報應在趙氏身上就是,何必還要連累彆人?壞我局勢?!將來是不是還要當籌碼被送回來惡心我?為何不是你們早死?”
周圍四相諸臣,齊齊愕然,卻無人敢駁斥趙官家這般大逆不道之論。
ps:給大家磕頭道歉了,算兩章好不好,讓我睡個飽……好消化肚子裡的東西……以便食言而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