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他們掀開盾牌的那一瞬間,又一輪弩矢不期而至,而這一次,猝不及防的金軍即刻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劇烈減員,陣前哀嚎之聲,瞬間震動了所有人。
但來不及多想,隻是片刻而已,隨著再一輪弩矢飛下,哀嚎之聲居然減少了不少,因為許多人直接被活生生射死。
可這還不算,下方末端的金軍看到頭頂宋軍作為,徹底慌亂,畏懼之下直接放棄了進攻,不顧嚴苛軍法試圖掉頭逃竄,卻不料宋軍第四輪弩矢已經趕到,而且這一輪齊射直接集中拋射到了山腳下,配合著河對岸城上適時射出的床子弩,直接將試圖逃竄的金軍直接壓製了下來。
接下來,讓所有蝟集在山腰、山下,乃至於遠處觀戰金軍陷入徹底畏懼姿態的是,宋軍這種頻率的神臂弓矢雨居然片刻都不停,真就如雨水那般拋灑均勻而又密集,甚至節奏分明,前後壓住,將數百金軍牢牢控製在矢雨之下,迅速而又堅定地予以屠殺。
這種不正常的情況,很快驚動了撒離喝,年輕的金軍萬戶遠遠聽著這些箭矢發生聲音便已經覺得不對,卻是不顧危險,親自登上小丘遙望,而遙望了片刻之後,便愕然跌坐下來,然後幾乎是被親衛拖拽著滑下了小丘……且說,剛剛他在上麵看的清楚,遠處一覽無餘的山頂軍寨前沿,宋軍居然采用了一種簡單卻又實用,但之前一直隱忍沒有使用出來的輪番射擊戰術。
數百弩手,分列三隊,前方齊射,後方上弩,前方射完,身後一隊即刻上前,而又一隊早已經在最後方專門輔兵的協助下重新開弩上弦……三隊交替,隨著指揮官揮舞旗幟輪流上前齊射,或指向後方試圖逃竄的金軍,或射向前方試圖前進勇士,箭矢密集,將數百進入射程陷阱的金軍死死壓在山腳下不得動彈,隻能被動等死!
這不是什麼多麼精彩和高難度的戰術,但其中效用對於幾乎成長於軍中的撒離喝而言,隻是一望之下,便心中通透。
然而,問題在於,撒離喝再怎麼清楚,卻也改變不了自己的士卒被這種行刑式的攻擊給屠殺的命運!
連日交戰,連日傷亡,前日夜襲失利,昨日被宋軍反撲,今日先見無頭裸屍拋灑道旁,又遭這般守株待兔……年輕的撒離喝再也支撐不住,卻是在小丘背後放聲痛哭,之前還在強做冷麵郎君的金軍萬戶,一瞬間淪為啼哭郎君。
但周圍金國軍官卻無一人恥笑,甚至有人隨之一起痛哭。
就這樣,中午之前,數百金軍終於被宋軍有效屠殺殆儘,金軍至此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殺傷……前兩日,包括昨日的潰散,金軍也不過死了五六百,更多的隻是傷員罷了,而這一日,麵對著宋軍最後底牌的揭示,金軍上下一次便喪命五六百之眾,卻是徹底喪失戰意。
事到如今,最起碼前線這裡,再無一人想著攻下此城、此山、此寨了。
痛哭一場的撒離喝抹乾淨眼淚,下令全軍撤回到安全距離,也同樣架起弩機、弓箭,卻是構築一個防禦陣勢,然後便第三度朝河口大營發出信使。
這一次,吳玠沒有再試圖突擊,恰恰相反,他開始讓士卒從山上扔擲昨日和剛剛新鮮割取的人頭,以激怒金軍,但金軍無人迎戰。
而婁室也同樣沒有再逼迫撒離喝繼續用兵,而是與副帥完顏拔離速親率數千之眾於傍晚前來到此處。
婁室問清戰況,又在安全距離遠遠眺望了一下地形與戰場情況,卻並未苛責撒離喝什麼,當然也未做安慰,隻是即刻派出了一名降將,前去勸降,乃是許諾吳玠為涇原、環慶兩路節度使,其弟吳璘為延鄜路節度使。
降將匆匆而去,匆匆而返,不出意料,吳晉卿拒絕了這個提議。
“他說,想要他降,除非是婁室都統與他單挑贏過他。”降將麵色發白,儼然是路上這麼密集的金軍首級、屍首讓他產生了劇烈的心理震動。
“也不是不行……”婁室微微一笑,居然想要答應。
但馬上,隨著拔離速愕然來看,恢複清明的婁室旋即搖頭。
而經此一番對答,所有人都看出來了,這位金國不敗名將,並沒有表麵上那麼從容,他也被吳玠這根本不曾見底的殺傷手段與戰爭決意給弄得心神震動,而且他也已經意識到,想要在短期內攻下此城,確實是沒什麼希望了。
可身為主帥,婁室同樣清楚,這一顆釘子釘在這個敏感位置,對他的戰略而言,會有多麼大的影響。
故此,那一瞬間,婁室是真被逼到想靠單挑來宰了吳玠的。
“你怎麼看?”回過神來,不再理會自己的短暫失態,婁室正色來問拔離速。
“除非是下雨,讓宋軍神臂弓弓弦失效,否則便是要拿命去換宋軍的弩矢儲備了。”拔離速坦誠相對。
“這幾日都不會下雨的。”婁室連連搖頭,卻又即刻朝麵帶淚痕的撒離喝下令。“最後試一試……”
撒離喝幾乎絕望去,卻又再度當場哭泣出聲。
“不是讓你再去攻山,而是去放火燒山。”婁室隨手指向北麵山巒。“看看能不能靠火勢把他們逼下山來。”
撒離喝如釋重負,當即領命而去。
而此人一走,拔離速卻又再度嚴肅相對婁室:“燒山怕是無用……那山寨遠遠都看得清楚,周圍樹木清理乾淨,且眼下並無多少風,火勢卷不過去,連煙都難嗆過去。”
“我知道。”婁室握緊手中戰馬韁繩,根本不去看拔離速。“但此時還有第二種法子嗎?”
拔離速沉默片刻,方才繼續開口:“那且燒山……但也該早做決斷!此城急促攻不下來,是不是耀州、華州都走不得了?”
這次輪到婁室沉默以對。
就這樣,二人立馬在距離坊州城與那座山足足六七百步的安全距離,各自無言,然後眼睜睜看著火勢從小橋山周邊那個山頭燒起,然後在夏日高溫的助力下迅速起勢,繼而炙烤了半個天空。
大火既起,勢不可擋,向周圍山頭翻滾不停,儼然已成天災。但正如拔離速所言那般,今日風力不大,吳玠又早有準備,這些火頭雖然凶猛,卻始終沒有舔上那個防火措施妥當的山寨。
非隻如此,吳玠看到動靜後,即刻做出了應對,乃是讓士卒在砍伐了樹木的隔離帶另一頭,小心點火,反向形成過火帶,以作躲避。而此舉也迅速起效,大火輕易帶過最近山頭,然後直接向北麵山林深處燒去。
婁室遠遠看了一陣子,親眼看見火頭過去,終究是心中一聲輕歎,然後再不猶豫,直接調轉馬頭,向東而走,卻又忽然勒馬回頭:“耶律馬五急襲白水,已然得手,讓撒離喝率五千兵外加此戰傷員在河口大營堅守,咱們且向前去!”
拔離速在心中計算了一下兵力,麵色一時發黑,卻又一聲不吭,隻是在瞥了一眼那個巋然不動的山寨後直接轉身跟上。
“你是說,這些西軍將領之所以對朕畏畏縮縮,不敢說真正的心裡話,是因為朕常常在軍議時摸刀的緣故?”
長安城內,對吳玠知恥後勇,死保坊州成功兼有大勝之事絲毫不知情的趙玖趙官家一麵彎弓搭箭,一麵皺起眉頭看向了身側的楊沂中。
而一言既罷,雖然他根本沒有去看箭靶,手中箭矢卻已經直接飛出,然後正中前方靶心。
楊沂中看著飛出去的這支箭,難得愕然,卻又迅速回過神來,正色相對:“好教官家知道,臣這邊確實是這麼聽聞的……”
“可為何會如此?”話雖如此,趙玖還是覺得難以理解,其人一麵再度彎弓搭箭,一麵繼續蹙眉。“朕並不記得自己彼時常常摸刀……我今日一整天乾脆都未佩刀。”
“臣冒昧,大概是因為前幾日官家常用弓箭不在身側,一直未曾練箭,再加上初來關中,心中焦慮,所以才會屢屢不自覺去摸佩刀吧?”楊沂中小心相對。“而今日,官家重新開始練箭了,所以直接不再佩刀。”
趙玖心中本能認可了這個理由,然後點了點頭,順勢放下手中弓箭。
而下一刻,就在楊沂中準備再說些什麼的時候,這位官家卻又忽然張弓抬手,直接一箭將屋簷上的一隻左顧右盼的烏鴉給射翻落地。
如此精彩箭術,任誰都不得不承認,這位官家確實擅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