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和中樞,可以欺,可以瞞,卻極難有任何表麵上與流程上的猶疑姿態,更不要說是反對姿態了。
種師中是怎麼死的?明知道接受旨意往前是個死,但還是帶著死意去了。
劉光世怎麼死的?兵荒馬亂之中,帶了數量超過官家身側兵馬的軍隊來到禦前,卻被官家親手劃拉了,而且還是他自己兩個大將給按住了雙手……這破事,眼下中軍大帳裡,最少有四個當事人在!
“臣……臣萬死不辭!”
聖旨念完足足數個呼吸,吳玠方才淩亂起身接旨。
“且稍駐,還有一事。”趙玖見到眾人起身,並不著急與吳玠相對,複又在座中伸手指向兩人。“張憲、田師中。”
“臣在。”
“臣在。”
張、田二人各自心下一突。
“你二人至此,鵬舉與伯英必然早有交代,還望你們謹守臣節,不要給你們嶽父、義兄丟臉……吳晉卿輕馳而來,未有親軍,你二人便充為中軍,直接聽吳太尉調遣,朕要你二人事吳太尉如事嶽鵬舉與張伯英……此為軍令,懂了嗎?”趙玖盯著二人正色相詢。
“臣謹遵聖意!”
“臣遵旨!”
張憲與田師中各自一個激靈,即刻應聲。
而趙玖點了點頭,複又站起身來,直接下去將捧著聖旨的吳玠虛扶住,然後幾乎是拽著對方來到自己之前所坐位置,然後強按了下去,這才在一旁側位中坐下……楊沂中與劉晏麵無表情,也居然離開原本位置,轉到側麵趙官家身後,而張憲與田師中見狀,哪裡還敢怠慢,卻是各自扶刀肅立到了吳玠身後。
整個過程,趙官家一直端坐不動,且無言語。
到此為止,吳玠與帳中諸將早已恍惚,但片刻之後,隨著呼吸均勻下來,吳晉卿卻又即刻肅然起來……有勇有謀的吳大哪裡還不知道,此番除非擊破婁室,否則這番恩德,便是事後保著官家入了漢中,隻隻有事後自刎以謝身側官家的恩義一條路。
“諸位。”
一念至此,心下決然的吳玠再也不去看身側趙官家的形貌(實際上是不敢看),反而直接對著帳中同樣神情肅然的無數軍將凜然出聲。“閒言少說,我在坊州時便日夜思索戰局,想著該如何與婁室相對……但思來想去,卻有一事始終不解!吳某不才,敢問諸位,婁室遠道而來,為何停駐白河以南數日不動?便是官家自長安出兵,至於此處,他也隻是毫無動靜,以至於坐視我等安營紮寨,各路大軍從容彙集?”
帳中幾十個高階軍官,無一人出聲……這倒不是他們要給吳玠難堪,趙官家就在旁邊,難堪也不是現在可以給的,他們隻是還有些發懵罷了。
而趙玖稍等一會,眼見著無人應聲,卻是乾脆自身側往下掃了過去。頭一個位置上的禦營副都統王彥心下一慌,便要出列。
然而,就在這時,他斜對麵下邽守將酈瓊卻搶先一步出列,搶先拱手做答:“回稟太尉,末將禦營中軍統製官酈瓊以為,婁室是在等河東變數!”
“何等變數?”
“或是等河東援兵自龍門彙集,或是等河東金軍大舉強渡蒲津,或是等河東金軍突襲陝州得手。”酈瓊正色言道。“又或是等河東金軍突襲洛陽等奇襲之策成功也說不定。”
趙玖端坐不動,麵色不變,卻是隻是任由這些人討論軍情。
“不錯。”吳玠重重頷首。“而若這些事情被他等到了,咱們又該如何?”
酈瓊登時不語,便是王彥與另一個準備出列的王德也都隻是相互打著眼色,各自肅立……等到了,能如何呢?那就等到了唄。
“等到了,也就等到了。”吳玠忽然嗤笑。“金人與我以大河相隔,而自東海至此,綿延萬裡,沿途又有汜水關、潼關、崤澠古道數處天然關節,將戰場分割,左右難以支援,前後各自相持,哪裡出了岔子,哪裡大勝,卻都一時難以影響咱們這邊……但咱們這邊,一旦分出勝負,卻足以了斷此戰……故此,唯一所慮者,唯有金軍援兵彙集罷了!”
眾人各自無言,很多人都不太明白吳玠說這些大家都懂的東西是什麼意思。
而吳晉卿不慌不忙,複又繼續詢問:“酈統製說的極好,但可還有人有其他見解,婁室為何在彼處不動?”
“或許是為了避暑吧?”熙河路經略使劉錫麵色如常,出列拱手相對。“金人畢竟是北人居多,畏懼暑氣,太尉之前在坊州不正是倚仗暑氣大勝了一番嗎?”
“劉經略所言甚有道理。”吳玠當即頷首。“還有嗎?”
“或許也是懼怕了王師的緣故。”秦鳳路經略使趙哲拱手而出。“此番官家下令迎戰,全軍行進有度,禦營諸軍先占據四城,然後三路兵馬至此立營,前後並無絲毫破綻,末將冒昧,金軍便是意有所圖,也未必敢來。”
“說得好!”吳玠昂然以對。“諸位說的都很好……我在坊州便知道,金軍之強,毋庸置疑,但其強盛自有緣由……首在士卒堅韌耐戰,次在騎兵往來奔馳,三在重甲堅固難傷,四在重箭鋒銳……”
“而如今暑熱難耐,金人戰馬瘦弱,士卒困乏,再加上此地地形複雜,士卒堅韌與騎兵之利已經大大削弱……”
“且自官家登基以來,上下一心,屢次與金人決死,我軍早知金人終究也隻是人,可傷、可死、可潰、可勝,所以士氣漸盛……”
“至於兵器攻殺之利,女真有重箭,我西軍也素來善用神臂弓……”
“甲胄差距倒是躲不掉,靖康之前,我軍甲胄雖多,卻多製作不良,靖康之後,甲胄流失許多,官家在襄陽立爐、大相國寺起坊,頗有成效,卻多用於禦營兵馬……但事到如今,敵我兩軍甲胄都已經成定數,誰想要在一兩月內補一補,怕是也來不及了。”
吳玠坐在主位侃侃而談,下麵立著的眾將,乃至於幾位中樞文臣則幾乎無人不麵麵相覷,然後騷動之態,也愈發明顯。
無他,隨著這位新上任的吳太尉不停的闡述著自己的戰爭理念以及對眼下關西戰局的看法,幾乎所有人都漸漸意識到了這位吳太尉的戰略意圖,沒意識到的也從其餘同僚臉色那裡有了猜度!
“金軍雖強,但非不可戰勝!”吳玠終於厲聲作色。“反倒是在此處坐等金軍援兵彙集,反而無救,倒是我軍主力已經彙集,吳璘、李永奇也已至寧州,故此,當趁敵我軍力最懸殊之時,發大軍北上,直逼白水!並以曲端、吳璘、李永奇三將急襲北洛河口大營,以其首尾不能相顧之態,逼迫金軍速速出戰!”
眾人麵色煞白,卻隻是去看吳玠身側坐著的那名年輕男子。
趙玖情知有些事情終究要自己出麵,卻是微微一歎,先問吳玠:“吳卿,你昨日想跟朕說的事情,與今日這番言語,可有不同?有沒有因為朕今日拜你為帥,存了操切之意?”
“官家,”吳玠試圖拱手而拜,卻被對方抬手阻止。“若說臣沒有感念官家今日恩遇而起操切之心,誰也不會信,但趁暑氣正盛、兵力相比最大的機會主動出擊之念,還有南北首尾並襲之策,卻是臣早在坊州便有的念想,並非臨時更改。”
“朕知道了。”趙玖強行壓住心中感歎之意,卻是起身相顧帳中諸將,麵色不變。“諸卿……朕問你們,你們有誰比吳太尉更清楚北洛水周邊的水文地理嗎?”
眾將相顧無言,這其中許多人都是西軍宿將,北洛水沿線,尤其是這附近的水文地理恐怕誰都知道,但誰敢說比吳玠更清楚,那便是吹牛皮了。
此地位於渭北平原和北麵丘陵地區交接處,而這塊區域北麵北麵對抗金軍至今的不是彆人,正是曲端和吳氏兄弟、然而,便是曲端也離開此地一年才回來,吳璘也比不過自家兄長……因為正是吳玠去年在這附近的洛水對岸打了一場大敗仗!又在今年在上遊北洛水周邊連續失了丹州、鄜州!然後又在剛剛北洛水沮水河口稍微贏了一場!
這塊的水文地理,還真就是吳玠最清楚。
“那朕再問你們,自靖康以來,你們誰和婁室交戰次數最多?誰又在與婁室交戰中斬獲最多?誰又與婁室有最近的交戰經驗?”趙玖繼續相詢不停。“便是與婁室交戰的敗績之中,你們中又是誰保全的部隊最多?”
所有人都沉默無聲,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這個人就是吳玠。
而且所有人也都醒悟,為什麼趙官家要一力抬舉吳玠擔任這個帥位。
而趙玖眼見諸將各自無聲,卻是乾脆起身離開幾案,來到諸將之前,束手環顧左右:“不瞞諸位,朕聽到吳太尉欲直逼白水,心中也是忐忑的,甚至有幾分畏懼……但朕卻也想問問諸位,此戰若要朕不信吳太尉,又該信誰?你們若有誰在之前幾問中自詡能越過吳太尉,並有他策,今日儘管站出來,朕說不得心中喜不自勝……可有人嗎?”
王淵、王彥、王德、劉錫四人被趙玖掃視,各自無聲,劉錫還乾脆低下了頭。
“若無人,”趙玖環顧一周,卻又難得失笑。“便當遵軍令而為!而若有人今日不語,將來臨戰不力,又或是以日後戰局指摘今日吳太尉決斷……卻也無妨。”
眾人愕然。
“因為此戰若失利,朕怕是就不能與諸位追究軍事了!”趙玖繼續笑對帳中諸多軍將,然後回頭相顧。“吳卿,你既早有全局考量,便無須顧忌!因為朕也早有考量,早無顧忌!”
不知何時立起身來的吳玠嘴唇青筋微微跳動,卻是重重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