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安靜下來的大殿上,趙玖望著或滿殿文武重臣,卻是不禁失笑。“但想了想,未免掉份子,人家女真人如何在乎你這輩子再吃不上什麼東西,繼而生怨?倒是諸卿,有心思的不妨回去買一本《東京夢華錄》,然後對著這本書,看看朕到底為何不願與金人議和……朕之前數日,按圖索驥,發現這書中記錄的有招牌的名店,十家店中能存一家就了不得了,好幾百種菜,朕都不知道什麼滋味也就找不到了,也是對金人起了怨氣,所以剛剛便把烏林答贊謨給攆走了。”
這話說得明白至極,便是王德這種粗人都徹底會意。
“後來呢,幾個內侍看我不開心,就想哄我,就說這《東京夢華錄》裡的吃食也不齊全,而他們在東京呆的久,知道的老字號也挺多,就自告奮勇替朕去找其餘老字號。”趙官家一身大紅袍,繼續喋喋不休。“結果找了好幾日,隻找到一家做魚羹的宋五嫂。結果呢,這宋五嫂的宅邸店麵早在宗忠武收複東京前便被亂兵燒了,回來後根本蓋不起宅子,隻能一把年紀夫妻倆挑擔去賣……朕昨日見了那家大嫂,先是掏錢給她在馬行街那裡買了個店麵,然後又告訴她,以後朕後宮魚塘裡的魚出塘了,先給她家供給,到時候你們也不妨去照顧下生意……隻能說啊,《東京夢華錄》,這名字就起的極好,最起碼這作者是知道往事如夢,被金人糟蹋了一輪,乃是一去不能回的!”
趙官家言辭從容,麵色和藹,下方文武卻隻是心下慌張。
畢竟,言至此處,眾人如何不懂趙官家言語所指?而且這些官員,哪個不是經曆過靖康前的東京城的,慌亂之後,不少人卻又黯然起來。
而等了片刻,見到官家聽了大段講說,倒是呂好問歎了口氣,然後就率百官出列,聚集到大殿之中,拱手請罪。
“跟你們有什麼關係?還不是二聖荒廢朝政,六賊亂國所致?”趙玖冷不丁的又將話題扯到了二聖身上。
而這下子,剛剛努力讓自己無視掉之前‘自取其辱’那句話的一些忠謹大臣,卻是再難忍耐,便要即刻言語。
但趙玖似乎早有所料,卻是沒有讓這些人平禮,而是忽然抬手下令,說了個突兀之語:“關門!”
聞得君令,門前早有準備的劉晏即刻率數十名甲士將正殿大門關上,非隻如此,左右側門,些許側窗,也被一並關上……雖是上午時分,但偌大宮殿被儘數關上門窗,內中又無燭火,光線登時暗淡起來,隻能望見黑洞洞人影罷了。
而聚集在大殿正中間的文武,一時悚然慌亂,卻又不敢輕動。
“官家!”黑暗之中,幾名宰執幾乎是一起出聲質詢。
“不要慌張,朕一直有一件事想與諸卿坦誠以對,但又知道,有些話是不能當麵說的,真說了,君臣之間便無轉圜餘地了。”稱不上黑燈瞎火,卻也暗淡一片的光線下,禦座上的趙玖認真揚聲言道。“現在,朕想仿效楚莊王絕纓故事,與諸卿做個分曉……你們先集體往後退幾步,就在殿中間打亂次序。”
殿中群臣隊列裡明顯出現了動搖和遲疑,但在最前麵幾名沉默下來的宰執的帶領下,還是依照君令集體後退,並打亂了官階次序。
“停下吧!”趙玖適時再言。“這種時候,咱們就不要計較小節了,隻說一件大事……你們中真心覺得可以無條件議和的,現在低著頭往左邊去,覺得不可以議和的向右邊,但不許留在中間……朕隻看個數量,絕不分辨。”
眾臣本能抬頭去看禦座上身影,果然隻有個大概身形,也是心中震動。
而片刻之後,居然真有一人,往左邊去了,剩下的人則在稍顯遲疑後,呼啦啦向右邊去了。
“朕知道了,回來吧!”趙玖稍等片刻,主動再道。
而那人也果然直接低頭轉回隊列之中。
“若是金人許諾交還陝北、京東,將黃河這邊的土地儘數歸還,以此議和……覺得可以答應的,向左去。”
這一次,遲疑和騷動的規模更大,而很快,在之前那人的帶頭下,卻是直接去了四分之一人到了左邊,四分之三的人去了右邊的樣子。
對此,趙官家並未有什麼多餘反應,隻是立即讓人再回來,然後再言:“若是金人許諾交還二聖與汴梁俘虜權貴婦女子弟,覺得可以以此議和的,再向左。”
騷動明顯更大了,而很快,不用一開始那人帶頭了,就直接完成了分野……左邊三分之一,右邊三分之二的樣子。
換言之,以這個條件同意議和的,居然比交還土地為條件議和的還要多謝。
禦座中的趙玖也稍微陷入到了沉默之中……很顯然,他還是低估了孝悌二字對儒臣的影響,最後,這位官家竟然隔了數息才讓這些明顯不安起來的群臣一起回來。
“最後一次,金人可能的最大退讓,也就是交還二聖等俘虜,交割京東、陝北與河外三州,將劉豫、折可求送歸處置,雙方名義平等,以此議和……誰覺得可以接受?”
這一次,因為前三次已經熟稔的緣故,許多人根本沒有遲疑心態,便直接分野……兩邊數量居然差不多。
趙玖再度陷入沉默之中……不是驚異,而是感慨。感慨官僚集團不自覺的那種求穩、求平的心態,以及不自覺的保守化的趨勢。
趙玖很清楚,如果打開門,亮著光,這些人十之八九都會選擇‘不和’,也就是跟他這個官家立場保持一致。便是少數敢於公開選擇‘可以議和’的,他親自去做工作,也多半會被說服,最起碼會願意保持沉默。
換句話說,眼前這個集體,他隨便揪出來一個,都沒有任何問題,都是出色的‘官家心腹重臣’,但實際上、內裡中,這個集體卻在毫無疑問的趨向保守。
原因多種多樣……比如財政上的困難,大部分收入都扔到禦營兵馬上去了,剛過去的去年冬天還要發國債便是明證,這種情況下,對財政有接觸,繼而有些責任心的相關官員內心想通過議和減少軍費,繼而做出改善是很正常的;再比如南方老百姓的賦稅沉重,如果有南方出身的官員,出於對鄉裡的本能愛護之情,想做出表達,更是理所當然。
相忍為國!這個詞彙足足說了四年。
堯山大戰前,不能相忍的結果便是死無葬身之地,所以大部分人都願意堅持,而其對應的阻力,相當一部分是客觀條件的不行,另一部分則是主張退到東南的‘放棄’派,但這些人早就被扔進曆史垃圾堆了,不提也罷。。
而堯山大戰後呢?大戰之後,國家生死問題得到解決,這個詞彙的對應阻力,便更多的是來自於內部懈怠的侵蝕與反彈了。
趙玖早就想到這一層了,而且他一直認為,這是正常的,是可以容忍的……因為誰經曆了四年那種緊繃的日子後,都可以懈怠與反彈,也該允許人家懈怠與反彈。
隻不過他萬萬沒想到,這種懈怠會積累的這麼多,這種反彈會來的這麼快。
但是,黑燈瞎火之下,趙官家想了一圈,卻忽然失笑起來……如此這般,豈不是更說明自己這個官家依然是不可替代的嗎?
沒有整個官僚集體的本能保守化,如何顯出自己的高瞻遠矚?
細細想來,四年間,自己恍惚做了許多事,時代也改變了許多,但唯獨那種時代的使命感未曾減少一二。
穿越到這個時代,當了皇帝,不要抗金的嗎?
一年至此,趙玖乾脆起身:“各歸各位吧!”
趙官家沒有食言,片刻之後,群臣歸位,各處殿門、窗口方才打開,刺眼的陽光射入殿中,引得群臣一時不適,半晌才發現,原來禦座上的官家不知何時居然消失不見了。
群臣議論紛紛,卻隻能失色失措。
而幾位宰執,無論是地位超然的呂好問,還是行政風格涇渭分明的趙鼎、張浚,卻全都心下驚疑起來。
剛剛經曆的那些事情,無論是趙官家根本不給群臣插嘴機會便驅除金人使者,還是中間的什麼‘自取其辱’,又或者是最後的‘楚莊王絕纓故事’,都是極為嚴肅的政治的課題。
但就在幾位宰執試圖整理措辭,準備討論如何處理這個爛攤子的時候,身後卻忽然傳來一個極為響亮的聲音:
“剛剛往左邊去的,都是金人細作!也就是官家有言在先,不然必讓爾等身敗名裂!”
眾人回頭看去,卻是今日難得上殿的樞密院編修官兼鴻臚寺邸報主編胡銓,其人憤憤而言,青筋漲出,卻又拂袖而去,儼然是發自內心出此言語。
而此言既出,不少人都有失色惶恐之態,五位宰執麵麵相覷,更是不知道該如何處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