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世忠!”
在這場議和事端中一直保持隱身的呂好問挺身越過目瞪口呆的趙、張二人,趕緊大呼。“速速攔住官家……此番官家若真走脫了百官,你便是千古罪人!”
身上掛著玉帶的韓世忠恍惚了一下,方才醒悟,即刻翻身下馬,就在騎兵從中抱住了一隻馬腿,吳玠、王德二人趕緊隨之下馬,也各自也抱住了一支馬腿,便是曲端,被韓世忠瞪了一眼後,也隻能下馬仿效。
至於酈瓊、劉錡、李世輔、楊沂中、劉晏等人,外加諸如喬仲福、張景等十幾名統製官,隻好一起率眾下馬跪對,將趙官家和他的坐騎團團圍住。
“呂相公不守信!”趙玖在馬上冷笑一聲,乃是他今日第一次公然作態。“當日在魚塘旁你可不是這般說的……”
“陛下!”公相呂好問不顧年長,下拜而對。“區區二聖……何至於讓國家分裂?”
“陛下!”都省首相趙鼎也趕緊下拜,當眾以手指天。“臣等早有計議,此番回來的人,凡宗室子弟一並削爵為民,太上道君皇帝自往明道宮安置,太上淵聖皇帝自往洞霄宮安置!區區二聖,絕無分裂國家之能!還請官家隨大隊返回東京!”
“官家!”樞相張浚也俯首相對。“官家若要戰,直言便可,何至於此?”
其餘文臣醒悟過來,看著不是事,也紛紛下拜……一時間文拜武跪,密密麻麻一片,而趙玖卻隻是在馬上冷笑。
而那邊文臣下拜以後,刑部尚書王庶越想越氣,卻是直接在前方吏部尚書劉大中背上奮力推搡:“都是你們這些人,處處裝什麼國家為重,結果一而再再而三,隻是賣直求名,拿二聖來壓官家!若國家有禍,都是你們這些人做的。”
劉大中一時不防,被推到在地,也是怒極攻心,回頭欲言,卻情知此時半點辯護都不可有,便又隻能奮力錘地,噎氣不語。
就在這時,低頭半日的禦史中丞李光強壓心中各番情緒,抬頭緩緩相對:“官家!臣也以為可將二聖分往各處安置……”
道君皇帝與淵聖皇帝聞言齊齊落淚,也趕緊在龍纛前表態。
道君皇帝先對馬上之人拱手:“好讓九哥知道,為父清楚,此番能活歸河南,全是九哥的辛苦,於為父來說,已經幸甚,絕無半分權位之心。”
淵聖皇帝更是乾脆:“九哥莫要以為我們這種人廢了君臣之義,我願即刻動身,往洞霄宮不停。”
然而,趙玖聞得此言,隻是連連搖頭:“若隻是這般,恕我不能應!”
二聖徹底驚惶,隻覺今日性命要無,而幾位宰執也是無力。
“官家!”李光緩過氣來,勉力再問。“官家到底要到何種地步才可以不胡鬨?”
“誰告訴中丞,朕是在胡鬨?”趙玖扭頭望著北麵黃河上禦營水軍高大輪船而對。
“官家。”又一人出言,卻是禦史李經,其人血氣上湧,卻是憤然相對。“二聖委實不足以動搖官家帝位,便是官家有氣,發往道觀居住已經足夠了,又何至於到這種地步?難道真要公然鬨到弑父殺兄才行嗎?”
“李經。”趙玖終於在馬上回頭,卻是滿目清冷。“又是誰告訴你朕是為了什麼二聖才做到這般程度的?”
李經愈發氣急,但就在他剛要再言時,卻忽然想起自家兄長李綱信中寫一些事情,一時似乎有所醒悟。非止如此,其餘文臣中,上上下下,許多人也都若有所思,龍纛下一時變得鴉雀無聲起來。
“二聖算是什麼東西?”
趙玖見此情形,非但沒有消氣,反而徹底大怒,卻是直接在馬上呼喝。“朕早就想清楚了,兩個廢人而已!朕想要殺他們,遠遠關起來每日半兩砒霜,等他們自己去死便是;朕若懶得理他們,如你們所言扔進道觀看管便是,哪裡用得著這般作態?!朕的皇位,要你們來憂慮,嗎?早在興複東京的時候便無人能動了!一口一個說朕憂心他們來動搖?拿什麼來動?那身紅袍嗎?還是在五國城修煉成仙了?!朕之所以這般,根本不是要你們處置二聖,乃是要拿二聖處置你們!這正如你們也不是真的就在敬重什麼二聖,而是要拿二聖來拿捏朕一般!”
天子一怒,真真是氣勢非凡,全場凜然,便是冷笑不語的烏林答贊謨也稍作肅然之態,唯獨馬下韓世忠等人知道不是要爭皇位殺人什麼的,相顧一下,卻是稍微鬆了下馬腿,也趁勢伸了下自家的腿腳。
隔了片刻,緩過勁的劉大中立起身來,恭敬相對:“官家,臣有一言……”
“說。”
“臣等絕非是要拿二聖來拿捏陛下,乃是自古以來,天下國家,本同一理……”
“天下國家,本同一理?”趙玖在馬上提高了音量。
“是!”
“那朕恰好聽了這麼一段話。”趙玖揚聲而對。“正是講天下國家,本同一理的……劉卿,天下國家,本同一理,但現在一個家裡麵,做兒子的、做弟弟的,辛苦耕織,終歲勞苦,好不容易積攢了點糧食布匹,卻被父兄全部拿走修園子、做宴會、充後宮。稍不如意,就是鞭笞酷虐,打死了也不管,換成你,你甘心嗎?”
劉大中沉默難應……他雖然不知道這話有什麼出處,但卻曉得,這是在批判太上皇帝,尤其是太上道君皇帝時期的窮奢極欲,而這種批判,是早早就有的,著實不好反駁。
但不知為何,周圍文武百官中,不少人聽到這段話,根本就如中了邪一般,整個人顫抖起來,譬如李光,原本要幫著劉大中辯解的,此時卻也麵色發白,身體搖晃起來。
而趙玖卻在馬上繼續言道:“這還不算,修園子、做宴會、充後宮之後,好不容易還剩點結餘,不去體恤下麵做兒子弟弟的家裡還在挨餓,反而將剩下的錢帛送給仇人、賊寇……”
“臣有罪!”李光忽然在群臣中仰頭大呼,引來劉大中的驚疑。
非隻如此,早已經不敢說話的太上道君皇帝怔了片刻後,也忽然掩麵啜泣起來。
“官家……”醒悟過來的呂好問也忽然用一種帶著懇求的語氣出言相勸。
趙玖稍微一頓,卻還是繼續揚聲說了下去:“仇人、賊寇拿了錢帛自己富強起來,又來家裡劫掠殺人,做父兄又隻讓做兒子做弟弟的去送死……敢問這樣做父兄也可以嗎?”
“劉卿,朕在問你。”風聲之中,稍作停頓後,趙玖主動催促。“你說天下家國,本來一理,朕問你,這樣做父兄也可以嗎?”
“官家言辭鋒利。”劉大中無奈相對,卻還是不敢正麵相對。
“言辭自然鋒利,卻不是朕的言語,這是朕這些日子在後宮閒居,看到的一番記錄。”趙玖失笑以對。“劉卿,這是十一年前,江南方臘造反的時候,說給江南百姓聽得……還有河上的張都統,也是那時候被逼上梁山的。”
劉大中麵色慘白,搖搖欲墜。
“然而,誰能想到,隔了十一年,這話說起來還是那麼貼切?”趙玖仰天而歎。“朕這些日子一直在想……想天下,想國家,想朝廷,想南北,想這個大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想來想去,過去的事情是沒法改的,而這大宋再臟再爛,那也是自家的不是?所以,朕能做的便隻能是認下之前的那個大宋,然後著力於眼下和將來的事情……這就是朕的責任啊!朕不光要繼承這個國家,保住它,延續它,還要引導她往前走,走一條脫胎換骨的路!”
“繼而導之謂之紹,朕當紹宋!”
“以前西夏拿不下來,以前金人打不過,那為什麼就不能棄了那些舊東西,從頭開始,造個新的大宋呢?”
“造一個跟漢唐一般,能滅得了西夏,打的贏金人,不修艮嶽,不送女人,不賠金銀,天子可以守國門、死社稷的大宋不行嗎?”
“可有些人,卻不知道為什麼,明明知道朕要做什麼,卻總是不願意跟朕往前走,總是想往後走,去投奔那個豐亨豫大!現如今,豐亨豫大的聖君朕給你們請來了,讓你們保著他去東京繼續豐亨豫大,你們卻又嫌棄朕胡鬨?!到底是誰在胡鬨?!”
言至最後,趙玖也已經氣血翻滾,卻又在馬上收斂氣息,回頭相對:
“今日朕明說了,朕今日不是為了什麼二聖,他們真不值得朕做態,也不好說是為了百姓,因為朕便是想讓百姓來表態,兩河的也過不來,朕今日是為了你們……是為了你們這些想要治理國家少不了的士大夫官僚,今日朕便要你們來做個分明……朕與二聖;新與舊;戰與和;兩河百姓與窒息苟安;豐亨豫大與魚塘桑林;舊宋與新宋……根本就是漢賊不兩立之態!你們隻能選一個!所有人也都隻能選一個!”
“官家這是違約!”話音未落,一人忽然出聲,卻正是金使烏林答贊謨。“說好了交還二聖便可以京東五郡換和的!”
“京東五郡你們交不出來了!”趙玖不耐揮手。
“怎麼可能?濟南我們已經拿下……官家這是強詞奪理,背信棄義!”烏林答贊謨奮力相對,聲音在寂靜到隻有風聲的碼頭上顯得格外刺耳。
“我們大宋君臣自在說與金人戰和,關你甚事?!”趙玖剛要做答,一人忽然自他身側馬後立起,以手指向金使,卻正是禦營騎軍都統曲端。“這麼多兵馬都是木頭嗎?捆起來,塞他一嘴馬糞!”
趙玖回頭相對,曲端趕緊又俯身去抱馬腿。
但此時,不用禦前班直和那些隨帥臣、武將一起到來的精銳騎兵了,隻是張榮身側禦營水軍便早已經一擁而上,將烏林答贊謨和幾個副使一起拖拽下去,卻也一時不好去官家那邊尋馬糞,隻用河邊水草捏做一團,勉強塞將進去。
場麵安靜下來,趙玖回過神來,從馬身上取下馬鞭,先點了點一聲不吭的朱勝非,又最終指向了呂好問:“今日誰都彆想免,禮部想稱病躲開這一遭,都被朕給拽出來了……除了嶽飛、張俊有事,其餘大略文武百官皆在,呂相,自你開始,一個個來,從朕還是從豐亨豫大?!”
呂好問想起之前魚塘邊的質問,也是無奈,隻能俯首相對:“自然是從陛下。”
接下來,趙鼎、張浚、劉汲、陳規自然也是按照魚塘約定,一一做答。而後,趙玖先讓開麵色複雜的李光,回頭看了下身前剛剛鬆開馬腿不久,正在彈玉帶上灰塵的韓世忠。
韓世忠見狀,趕緊扶著玉帶,昂首挺胸:“官家這是什麼話?臣早在斤溝鎮上便將性命以此玉帶賣與官家了。”
趙玖嗤笑一聲,複又抬起馬邊指向李光:“憲台!”
李光沉默了一下,反問一句:“官家……之前的大宋就那麼差嗎?”
“沒那麼差,隻是國家大政和軍事方麵足夠差罷了。”趙玖坦誠以對。“經濟、文化,都是一等一的好……李卿,不要有負擔,這件事不是你死我活,隻是局勢如此,勢在必行罷了……當日許相公榮休,便是提早窺見了今日一幕。”
李光點了點頭,便要拱手而對:“臣……”
“李卿。”趙玖搶在對方之前,搖頭相對。“李卿,你若去,朕不知道何時能再尋一個沒有私心且敢直刺朕短處的憲台來……算朕專門延請於你,信一次朕,留下吧!”
李光怔了一怔,深呼了一口氣,繼續拱手言道:“臣願從官家。”
趙玖點頭相對。
“臣請辭。”下一刻,吏部尚書劉大中卻坦然請辭。
“臣也請辭。”禮部尚書朱勝非也釋然請辭。
趙玖點頭應許。
二人之後,凡東西兩府、一營、六部、九寺、五監,外加諸玉堂學士、舍人、起居郎,禦史台、禦前班直、開封府、滑州地方,以及一名倉促上任的迎奉大使權邦彥……累計隨行有正經官秩者三百七十三人,從趙官家者兩百九十九人,其中宰執與號稱半相的禦史中丞皆在其內;去職者七十四人,包括六位尚書之二,九卿之二,五監丞之一。
而從二聖者並無一人。
論罷,眾人如釋重負,倒是公相呂好問還記掛著二聖以及被晾在那裡許久,卻是主動詢問二聖與諸宗室的安置問題。
一身布衣的趙官家顯然早就有了安排,直接金口玉言,將身著大紅袍的兩位太上皇帝妥善安置……其中,道君皇帝往少林寺達摩堂安置,淵聖皇帝往洞霄宮安置,諸親王、郡王、國公、郡君,除信王有功卻未返外,其餘一並降爵三等,發南陽妥當安置。
言語既罷,所有人都已經準備折返,而就在這時,殿中侍禦史萬俟卨卻忽然上前,乃是以二聖南歸為由,請求改元紹興!
此言一出,立即得到了幾乎所有人相迎。
“太靡費了。”從頭到尾隻在龍纛下未下馬的趙玖雖然也有些賢者時間的感覺,但想了一下後,卻是緩緩搖頭。“公文、幣模都要改……算了。”
此時的官家幾乎算是一言九鼎,眾人也不再堅持。
但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趙玖複又以馬鞭指腳下之地:“這是白馬津、白馬縣?”
“回稟官家,正是白馬津、白馬縣。”之前在滑州駐守許久的權邦彥拱手以對。
“那就殺白馬以成紹興吧!”趙玖從容吩咐。“將白馬縣改為紹興縣。”
言罷,似乎忘記了什麼一般的趙官家,終於緩緩勒馬啟動,卻是往東京方向而去了,文武百官不及答應,便趁著天色尚早,迎著熏風轟然啟動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