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張浚猝不及防,隻能應聲。
“堯山戰後,群情激蕩,聽說彼時關西頗有些冒進言語,你與關西諸位視相位為囊中之物,而官家卻將胡、林、呂、劉等人布置在外,並以趙相公為先,你居次……你可有不服?”
張浚目瞪口呆……這話居然是呂好問問出來的?
但是發呆歸發呆,張德遠卻是即刻醒悟過來,對方是以公相身份居高臨下質詢,此地又是在這個後宮前宮交界處,允公允私,是半點都不容又失的。
故此,他馬上正色以對:“絕無此事!”
“那就好。”呂好問依舊嚴肅。“老夫以為,官家當日這般設置,是了不起的。因為官家本身是從大局著想,擔憂國家被軍事綁架,不顧南方民生,倉促北進,以至於內外皆失……所以才用穩重的趙相公為都省首相,而喜歡進取的張相公為樞相,意在平衡。隻不過,誰也沒想到,這大宋朝廷內裡的官員天然求穩,主和者漸漸勢大權重,以至於惹出那等麻煩事來,彼時確係是我與趙相公的責任多些,因為我等持重相公本該一開始便攔住這股風潮的。”
言至此處,呂好問隻是盯著張浚緩緩以對:“而如今,主和也好主守也罷,被儘數去除,民間罵也罵了,群臣清也清了,補入的諸要害差遣則多為之前風波中持戰的年輕官員……”
話到這裡,人群中,李光忍不住去看了一眼自己的至交好友陳公輔,而後者卻隻是麵色嚴肅,束手去聽。
“正所謂此一時彼一時也。”呂好問繼續凜凜相對張浚。“張相公,我今日主要還是想告訴你,你為主戰派魁首,若是以為就此得計,從此不顧國家生計,任由那些年輕人跟帥臣們勾連一起,然後在軍事上喧囂起來,便其實是犯了與之前趙相公和我一般無二的錯……不過是弄反了方向,又將官家一片苦心傾倒而已!”
張浚一時苦笑,隻能攤手:“呂公相,你所言極有道理,但我什麼都沒做吧?”
“待到事情冒頭就晚了。”呂好問正色歎道。“有些話遲早要說,不如早說而已……張相公!”
“在呢!”張浚無奈應聲。
“你須記住,你是堂堂樞相,怎麼數都數不出國家前三的重臣,凡事當從國家大局考慮,上體君心,下解矛盾,以調理陰陽,使國家穩妥運行為上,然後才能去想什麼功業、成什麼名望。又或者說,隻要你將身上職責弄妥當了,將來國家但有成就,怎麼可能少了你一份殊榮呢?天子將國家托付給你們,恰如原學中最近討論的力與速度一般,忽然不知何處有個加速度,可能是正的,可能是歪的,可能是向後的,可能是向前的,你們該做的,就是不要等這個速度漲起來,便施加反力,將其抵消。”
張浚聽了半晌,一時無可辯駁,但終究是年輕,卻是忍不住相對:“呂相公……你今日言語,與八公山上言語,如何差了這麼多?是你變了,還是官家變了?”
呂好問深深看了對方一眼,搖頭相對:“若說變,這麼長時間,誰不變?但就你我所言之事,官家未變,老夫也未變,隻是時局變了、位置變了!彼時國家危殆,官家欲殊死一搏,而老夫曆靖康之事,心灰意冷,更兼有李綱李公相在揚州托後,當然會有那番失態言語。如今國家穩住了大局,官家矢誌北伐,重整九州,而老夫也經曆八公山、南陽,還有去年此門托孤之事至此,以這般年紀留於朝中,無外乎是要幫官家穩住步伐罷了……當然會自責於之前數月的失職!倒是張相公,我昔日可以托付你理學文稿,卻不知今日你能否再記住我剛剛說的原學道理?”
張德遠張口無言,隻能俯首稱是,說回去一定研習最近的原學章節。
而呂好問教訓了兩個實權相公,卻兀自轉身繼續踱步而去了,眾人慌忙跟上。待出宜佑門,這位公相卻沒有去更南方的崇文院、都堂、秘閣什麼的意思,而是直接轉東華門,獨自出宮去了。
就這樣,暫時不說諸位宰執回去都是什麼思索,隻說宮中這裡,夜上三更的時候,景福宮內例行點著一根蠟燭,而獨守空房的趙官家卻難得沒有早睡,隻是臥在榻上,聽著外麵的蟲鳴等人。
楊沂中辛苦折返,情知躲不過這一遭,卻到底是小心翼翼來報。
“如何?”趙玖見到楊沂中進來,未等對方行禮便脫口而出。
“回稟官家。”楊沂中懇切回複。“此事若想查探清楚,非十天半月不可,倒是中秋大祭早就過了。而若是要辨彆清楚其中義民親屬,怕是要等到這次推後的掄才大典以後也說不定。”
“朕既然今日等你在此時,便不是要問這般細致的,總有一些大略數據吧?”披著一件袍子的趙玖在燭光之下束手相對。“朕隻要一些大略情況,和大略比例即可……這些總能輕易問到吧?”
“是。”楊沂中情知無可避免,便直接上前報上。“好讓官家知道,依律,凡妓女當入官登記,而臣所查探,入官籍者五百七十八人,多是去年、今年新增的,比之靖康之前近萬人的名冊相差太多。”
“若是相差不多,朕不如再跳一回井了。”
楊沂中假裝沒聽見這句話,隻是繼續在榻前陰影中立身介紹:“但實際上,據臣所知,除了官冊之外,城東夜市、酒樓彙集之處,城南蔡河一帶,各有一些不入冊的私妓,具體與官冊比例說法不同,臣著幾名下屬出麵,以盤查金人奸細的名義,黑著臉分開問了二三十個正店管事,大約平均了一下說法,在城東繁華之地,應該是一比一不足,也就是每店少則十來人,多則二三十,按正店生意興隆大小來分;而在城南市井之中,不好統計,但公認的是偏多了些……大約與官籍相比是一比二三的樣子。”
“是為了逃稅?城南更窮?”
“是!”
“總數大約兩千左近?”
“是……”
“為什麼朕反而覺得有點少?”趙玖有些不解。“戰亂頻仍,背井離鄉的百姓何止百萬、千萬?東京又是天下最大城市……”
“官家。”楊沂中認真相對。“臣問過了,大多數是被直接買賣到富戶家中去了,官家還曾下令在河南、兩淮一帶贖過一回……不過,很多都是賣在淮河以南,所以這個數字就實在是難以查詢清楚。至於京城這裡,臣在一些人那裡也聽來一些彆的言語,說是官家尚簡樸,惡太上道君皇帝昔日遊樂舉止,下麵的人便不敢輕易尋歡作樂,大戶人家回來,多也隻是在外地購買女婢以避耳目,一時宴飲,都是叫了外賣,或者請了名廚,在私宅宴飲尋樂。”
趙玖醒悟之餘,心中微動,卻又再問:“那這兩千人中,確係是被金人兵禍牽累破產的人,比例是多少?”
“……”
“為何不說話?”
“臣怕說了官家不信。”
“……”
“臣先著人問了二三十個正店管事,其中給出比例最高的,不過四一之數,最低的不過十一之數,大約平均下來,也不過是八一之數。後來臣又連夜去蔡河夜市,同樣問了二三十個酒店管事,也都如此。”楊沂中認真相對。“官家……建炎三年之前,地方軍賊土匪比金人為害更重,建炎三年之後,金人禍害所致多在河北流民身上,但官府在黃河各處渡口多有接收安置,反倒是京東流民更散亂一些,而京東流民如何也隻能算是劉豫、李成的禍害。”
趙玖心中早已經信了,甚至有些果然如此的感覺,但麵上卻沉默不語,半晌方才開口,卻又似乎直接越過了此事一般:“正甫……”
“臣在。”
“還記得八公山上咱們二人私下的言語嗎?”
楊沂中心下一慌,趕緊肅容俯首:“臣不知是哪句言語?”
“若金人過河了,就替朕了斷那句言語……朕都忘了是怎麼說的了。”
“臣也忘了。”楊沂中硬著頭皮小心相對,這不是該記著的東西,最起碼是不能說自己還記著的言語。
“還有一句話……對劉光世說的,你總該記得嗎?”趙玖繼續詢問不停。“朕寧亡國什麼的……”
“這個臣自然記得。”
“還有紹興那件事情,朕明明可以更妥帖一些,但為何明知道會激起輿論,卻還是要那般決絕呢?”趙玖在榻上斜臥,若有所思。“凡此種種,不止是一件兩件,你說……朕為什麼要說那些不著調的話、做那些不著調的事呢?”
不待楊沂中開口,這位官家便自言自語給出了答案:“歸根到底,是因為朕覺得有些事情是必須要做的,有些事情則是根本無法忍的,所以什麼代價都無所謂,至於言語,反而隻是表麵罷了……譬如讓朕降了金人,受那種侮辱,朕是萬般不能忍的,所以寧可去死;讓朕為了皇位穩妥,留著劉光世、範瓊、杜充那種人,朕也是萬般不能忍的;還有紹興那一回,無論是讓朕給二聖一點好臉色,還是讓朕允諾議和,斷了這口氣,都是從一開始不能忍的……今日的事情也大略如此!楊沂中,建炎三年以來,你在東京安家後,家裡多了多少女婢?”
楊沂中惶恐抬頭,脫口而出:“三十幾個……臣萬死!”
“不用萬死,一死都不用。”趙玖哂笑以對。“不然朕就要把滿朝文武殺光了……便是兩位太後回來以後,不也新招募了許多宮人嗎?朕隻是問問罷了。再說了,朕剛剛看了一些律法文書,本朝到底是比唐時開明許多,唐時良賤不得通婚,奴婢如牛馬,本朝隻許雇傭而已,所謂奴婢雖遭歧視,但法律上到底是良民……這是本朝大大的榮光!朕都覺得長臉!隻是朕也覺得,這般好的律法,不能因為戰亂就讓它事實上倒車回轉罷了……不然那何談紹宋?你安心吧,這事沒有生死刀兵的說法。”
楊沂中鬆了一口氣,剛要再表態,卻見那官家直接在榻上扔了外套,鑽入被中,然後翻身以背相對:“就這麼辦吧,朕乏了,出去吧。”
楊沂中渾渾噩噩,趕緊告辭,待轉出景福宮後殿,來到院中,卻又望著滿天繁星一時失神。且說,如今日這等刺激言語,他似乎也都見慣不慣了。
時日流轉,中秋佳節終於到了,這日一早,趙官家辭彆兩位太後,率群臣百官、勳貴名儒、太學生、武學學生,以及那些匆匆彙集而來的數百僧道,堂而皇之,全服儀仗,出城向西,並在中午之前抵達距離城池不遠的嶽台。
滿城百姓,蜂擁而出,而這一次,吸取上次閱兵教訓,卻是早早劃分了各處區域。
官家與文武百官、勳貴名儒,自然是居於嶽台之上,而數百僧道則一分為二,左道右僧,自嶽台兩側,層層鋪下,左麵道人,號稱三清封神逍遙大陣;右側僧人,則號稱佛陀往生極樂大陣。
而嶽台對麵卻是早早分劃區域,留出觀禮區域,數百太學生與武學學子一起分列各處,引導分流觀禮民眾,與開封府的官吏、部分軍士一起維持秩序,使數萬人一起觀禮,不服管教者,直接驅除到斜對麵嶽台大營中關押……用那些說話好聽的太學生們自己的話來說,這太學生與武學學生有點像是漢室郎官一般值錢了,倒也不賴。
當然了,其中部分太學生,還有給邸報寫稿子的任務在身,就不多言了。
然而,到了中午時分,所謂吉時已到,圍觀民眾雖然按照約定各自歸於各處區域中,卻始終有些躁動和不解……無他,他們還沒看到所謂的祭壇、牌位、香爐之物。
“那就開始吧!”趙玖見到樞相陳規出列問詢,隻是端坐抬上,隨意頷首。
而陳規得了口諭,隻是傳令下去,說是要放號炮以作禮炮,讓所有人無須驚疑,旨意自台上傳下,複又傳入民眾那裡……民眾隻是哄笑,自詡煙花爆竹、金軍砲車,什麼動靜沒聽過,如何會亂?何況數十架砲車就擺在嶽台西南曠野,一望而知,他們哪裡會驚?
偏偏朝廷行動遲緩,不過是幾十架石砲而已,這邊不斷重複了十數遍,又等了好一陣子,那邊砲車下方才有旗幟搖動回應,然後早有眾人包括一些文武重臣都有些不耐起來。
但很快,眼瞅著一個砲車忽然發射,然後彈丸落入曠野區域之時,卻忽然炸裂土地,聲音劇烈,宛如一聲悶雷響起,真真是晴空霹靂,震撼原野。離得近的嶽台之上,不少官員、權貴、和尚、道士差點驚的直接站起來,唯獨肉眼可見,是砲車動靜,而且人人皆知朝廷在做火藥包,所以雖然驚疑這火藥包做的彈丸威力,卻也隻是愕然。
對麵觀禮民眾也是一般無二,各自被這砲車動靜驚動,一時失了神思。
而砲車連發十八架、響了十八次以後,眾人尚在發懵的時候,卻聞得馬蹄聲滾滾,有軍馬自嶽台大營中出……引得所有人再度驚疑……不是祭奠嗎?如何又要閱兵?
但很快,便有呼喊喝彩聲從觀禮區域響起。
原來,這些兵馬分列向前,皆不持兵刃在手,反而拿著一些殘破器具裝備在手中炫耀展示,毫無疑問,這是繳獲的金軍器具……而最先來的禦營士卒,全都持一些有刀斧痕跡的頭盔,至嶽台一側的和尚堆旁前將頭盔拋下,便轉身而去。
須臾之中,一座破舊頭盔的小山便在越來瘋狂的氣氛中被壘起,宛若京觀一般駭人,也宛若京觀一般讓人震動和瘋狂。
當然了,有些出乎意料的是,這與一旁幾百位和尚們的光頭形成了鮮明對比……但說實話,真不是故意的。
就這樣,盔甲之後,則是殘破的兵刃、架了木架撐開的旗幟、撕裂的甲胄軍衣,四座小山很快隨著騎兵的川流不息在嶽台兩側依次堆疊成山。
山對麵,東京百姓早已經沸騰,聲音隆隆,根本不可能憑空讓他們安靜下來了,而小山中間、嶽台上下,和尚與道士們早已經目瞪口呆了,便是知道有這一茬的文武官僚都沒想過這種視覺效果會如此驚人。
經此一遭,任何在現場的人,在看過這些禦營各部匆匆送來的東西後,都隻會承認一件事實,那就是金人著實可以戰而勝之!
靖康時的惶恐與不安全感,將徹底煙消雲散。
至於為什麼可以戰而勝之,當然是因為有官家……當然是因為有那些為國捐軀的義烈之輩了……四座小山堆疊完畢,禦營兵馬卻依舊繼續從嶽台大營出入循環不停,這一次,卻是全副披掛,每一隊百人,護送一麵牌位,往嶽台上供奉不停。
當先一個,乃是一個巨大的無字牌位。
其後乃是城鎮名字打頭的所謂某某城/鎮/村眾義民牌位……這又有些不合禮製了,因為自古以來,就沒人給無名之人集眾立牌祭祀的。
何況,這些牌位居然在那些早已經被封賞的名臣義烈之前就出現,還堂而皇之以那個無名牌位為首,擺在正中首位之上。
雖然未必懂什麼叫心理暗示,但所有人都明白,如此安排,就是代表了官家和朝廷在這裡對天下人說,這個國家能活下來,咱們這些人能活下來,咱們能贏金人幾回,能在秋收後在這裡做祭祀,就是靠這些無名之輩!
他們的功勞最大!
有些人未必心服。
唯獨兩側四個小山立著,沒有任何人敢有任何質疑……甚至,他們隻能隨趙官家一起去席肅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