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從沙州去哈密力,可有什麼必過之天險?”胡閎休認真追問。
“胡侍郎糊塗了。”連耶律餘睹有些無奈。“沙州西北為玉門關、西南為陽關,走陽關去樓蘭,走玉門關去高昌,咱們正是要去高昌……躲不開西夏人的。依外將而言,還是忍耐一時,繼續向西繞行吧!”
胡閎休聞言忽然蹙額:“耶律將軍,咱們到底是要去哈密力,還是去高昌?”
耶律餘睹微微一怔,當即反問:“不都是一個地方嗎?都是西州回鶻所在?而按照之前所言,西州回鶻剛剛與我家大石大王定了從屬之約,故此,尋到了西州回鶻便可知道我家大王訊息。算算時間,便是直接見到也說不得。”
“話雖如此,可高昌與哈密力須不是一個地方。”胡閎休搖頭不止。“高昌是得從玉門關走,哈密力呢,又如何?咱們其實是去尋西州回鶻對不對,沒指定高昌或者哈密力?”
耶律餘睹本想反駁,卻終究氣餒……他實在是不想得罪這個性格有些認真到彆扭的趙宋大員。
實際上,就連其他大宋隨員也覺得胡閎休有些想多了,哈密力和高昌都屬於西域,且都是一家,要去西域,不就得從玉門關或者陽關走嗎?
然而,就在這時,那名會說漢話的於闐商人卻忽然會意插嘴:“若從沙州去哈密力,也可以不走玉門關。”
眾人齊齊回頭去看。
“沙州、瓜州、哈密力、高昌是一個四角圈子……”於闐商人在眾人逼視之下,趕緊講解。“玉門關在沙州與高昌之間,哈密力在高昌東北,瓜州西北……想從沙州去哈密力,當然可以走玉門關到高昌,再轉哈密力,但也可以從沙州掉頭向東,退到瓜州,然後從瓜州直接去哈密力……這條路並無什麼關卡。”
漢商也隨即重重頷首。
耶律餘睹與胡閎休相顧無聲,儼然心動,而後者複又回頭去看禮部、兵部兩個主事。
兩個主事猶豫了一下,然後其中一人,也就是兵部某員外郎喚做梁嘉穎的,卻是用著古怪口音脫口而對:“賭得!這邊這般人口稀少,咱們兵分兩路,一路輕騎從瓜州去哈密力……如何不能賭得!”
胡閎休當即頷首,此事便算通過了。
沒辦法,四個能有發言權的,三個都是上過戰場的,而三個上過戰場的對這種冒險式的選擇基本上毫無疑慮之態,這讓那位博學的禮部員外郎並無言語可對。
一時間,眾人計議妥當,胡閎休、耶律餘睹精選一百騎,外罩本地黃頭韃靼的破衣,帶足水糧,出正北山口,入沙州、退瓜州,然後直趨哈密力。
剩餘人則以梁嘉穎與那位禮部員外郎為首,帶著輜重、商隊、禮物、儀仗,繼續從容向西,再走二十天,轉入西域大屯城,以作後手。
而既然決心已定,領頭的又都是戰場出身,卻是毫不猶豫,即刻施行起來。
隻能說,西夏人絕對沒有想過祁連山口蹦出來的一百騎居然是漢人使者,實際上,他們根本就沒發現這一百騎……百騎出祁連山口後,按照向導指引,根本沒有理會沙州城,而是晝伏夜出,先奔三危山,再過中途小鎮常樂城,隻在常樂城周邊村寨買足糧水,便從瓜州城北麵夜渡,繞過疏勒一帶的小沙漠,最後一路疾馳直奔西北而去。
全程西夏人都沒有反應過來。
他們也沒有理由反應過來,瓜州的西夏西平軍司隻是在事後兩日接到常樂城彙報,說是有這麼一隊黃頭韃靼,應該是剛剛搶了一筆,居然還挺有錢,從西往東去了……西平軍司的人不是沒想過去找一找,但一問得知,這些人已經越過了疏勒小沙漠,便半點興趣都無了。
這種地方,隻要不騷擾河西走廊核心土地,誰願意去管?
於是乎,有驚而無險,這一年距離過年還有五六天的時候,胡閎休與耶律餘睹抵達了哈密力,隨即便得到了確切消息,原來耶律大石正在前方高昌(後世吐魯番)!
且說,以高昌為實際首都的西州回鶻諸部在商議了許久之後,早早表達了對耶律大石的恭順,但耶律大石可不是隻要一封書信那麼簡單,還是引大軍南下了,而隨著耶律大石的部隊南下至北亭(彆失八裡)後,以回鶻王畢勒哥為首西州回鶻政權,在做了最後的思想鬥爭後,卻正式向耶律大石稱臣納貢。
乃是獻出六百匹馬、一百隻駱駝、三千隻羊的重禮,並許諾提供回鶻貴族子弟為人質。
故此,耶律大石兵不血刃,便徹底降服西州回鶻,正要率軍往高昌與畢勒哥會師,同時接受他的禮物與人質。
這是一件天大的好消息。
但也是一個壞消息……因為一開始耶律大石一開始就告訴西州回鶻諸部,他是要去往更西麵的黑汗國‘借兵’的,所以從西州回鶻這裡隻是借道而已,馬上就要往西走的。
換言之,要是趕得晚了,說不得耶律大石便直接繼續西行了。
胡閎休與耶律餘睹等人此時已經力儘,隨行百騎已經減員到七八十人,還都疲憊不堪。但此時什麼都顧不得了。二人當即在哈密力臨街易馬,乃是三匹疲憊之馬換一匹好馬,得馬三十,複又選出八名隨從,一人三馬,打著耶律大石部下的名義,即刻再度西行去高昌。
不得不說,畢勒哥還是很給力的,他什麼幺蛾子都沒玩,麵對著耶律大石和他的大軍,這個回鶻王老老實實的打開了城門,奉上了禮物,交出了子女,同時搬出儲蓄,招待耶律大石和他的隨行部眾,居然連宴三日。
整座高昌城都在為避免了一場戰火而陷入了狂歡之中。
而在連續宴飲的第三日的時候,喝葡萄酒喝的正開心的耶律大石,忽然聽到了一個足以勾起他半輩子傷心事的名字。
而且還是正宗的契丹發音。
“耶律餘睹?”滿城歡快的氣氛之中,上下都在為避免了一場戰爭而興奮的時候,今年還不到四十歲的耶律大石坐在回鶻王的王座之上,聞得言語一時間恍如隔世。“他還敢來見我?帶了幾個人?”
“十個!”大石身前,一名契丹將領俯首相對,正是耶律大石麾下臂膀一般的人物蕭斡裡剌。
“十個?”麵色紅潤、身著錦袍的耶律大石笑了笑,然後端起手邊的琉璃杯,晃了晃杯中酒,這才扭頭相對身側的回鶻王畢勒哥。“十個不錯了!十個同生共死的勇士並肩奮戰,直可笑傲心懷異誌的千軍萬馬……這廝能帶著十個契丹勇士來此處尋我,我都不好意思砍他腦袋了。”
畢勒哥笑了笑……他一個字都沒聽懂……但這也不耽誤他笑一笑。
“還有一個趙宋兵部侍郎!”蕭斡裡剌等回鶻王笑完,方才從容補充。“十個人,一個耶律餘睹,一個趙宋兵部侍郎胡閎休,一個於闐向導,七個熙河路出身的趙宋禦營騎軍……據說還有一封趙宋官家的親筆書信,一件趙宋官家專門挑選的禮物。”
耶律大石從聽到第一句補充描述後就怔在彼處,一氣聽完,沉默許久,卻又霍然起身,隨即忽然坐回,再度抬手示意,複又中途停止,終於張口欲言,到底一時無聲。
怎麼看,怎麼都像喝多了的樣子。
但等了半日,想了半日,這個最大的契丹流亡餘孽,還是帶著酒氣重重揮手:“一起帶進來!”
三日內一杯葡萄酒都沒喝,隻是布置城防的蕭斡裡剌即刻轉出,片刻後便將十人帶入。
回鶻王以下,早已經注意到了此間情形,卻是察言觀色,早早肅然。
且說,十人傾力而至此處,早已經疲憊到極致,入得殿中,與此處宴飲狂歡三日的回鶻、契丹諸族貴人相比,真真算是狼狽失態。
而為首二人,耶律餘睹情知今日成敗全在能否立盟之上,卻是一聲不吭,隻立在殿中喘息不停,然後去看胡閎休。
至於胡閎休稍緩氣息,便也坦然拱手:“今日恰逢年節,大宋兵部侍郎胡閎休,代大宋天子問大石林牙,不知易邦過年是何情趣?”
“今日便要過年了嗎?”耶律大石在座中以熟稔的河北漢話愕然相對,卻又旋即搖頭。“過不過年吧……你這胡侍郎難道不曉得,自你家背盟以來,宋遼之間已經交戰十四載了嗎?如何還敢來高昌敵國境內?”
胡閎休一時沉默不語,場麵居然便冷了下來。
片刻後,還是蕭斡裡剌在旁冷哼:“宋使為何不說話?萬裡至此,竟然無言語可說了嗎?”
“並非是萬裡,自西寧州至此,不過兩千餘裡,走了兩月不到而已。”胡閎休懇切相對。“若是能走河西諸州,自然更快。也不是無話可說……我來時曾在馬上想了許久,也想著見了大石林牙後會有此般無聊言語等著本官,便也想好了許多應對……譬如說此時,隻說高昌本是中國故地,我為中國重臣,如何不能來?但剛剛剛要出口,卻又覺得,畢竟是辛苦兩千裡至此,若隻說這些廢話,卻顯得頗無意味,也對不起正在東京等候的天子。”
耶律大石嗤笑一聲,不知道是自嘲還是嘲諷身前人。
而言至此處,胡閎休也轉向耶律大石,再度坦然拱手:“大石林牙……我家官家欲以大河為界,許西夏河西六郡、四司之地與大遼,兩家平分西夏,使大石林牙得望故國故地,何如?!”
耶律大石心中怦然,卻再度嗤笑一聲,然後似乎也覺得自己這般威嚇一個敢隻帶十個人穿越西夏兩千裡封鎖至此的大宋重臣有些掉份子,便一邊在心中考慮得失,一邊直接撫頜敷衍:“剛剛說是有禮物與我?”
“有。”
胡閎休一邊說一邊在一側耶律餘睹的目瞪口呆中取下了身側一名漢軍騎士的頭盔,然後交給了同樣有些茫然的蕭斡裡剌。
但隨即,這名根本不像是大宋重臣樣子的大宋重臣隻是一句話,便讓在場的所有契丹人一起色變:
“這是完顏婁室戰死在堯山下時所戴的頭盔!我家天子聽說此人與大石林牙極有淵源,便著我送來……正好與大石林牙與諸位契丹勇士做年禮。”
一直繃著臉的蕭斡裡剌也隨即失態,帶著汗水氣味的頭盔跌落在地,在高昌那金碧輝煌的宮殿內翻滾數圈,方才停止。
“胡侍郎。”隔了許久,還是耶律大石打破了沉默。“我也從黨項商人那裡聽聞了一些言語……有人說堯山之戰,是你家官家一箭射死了完顏婁室?”
“不是,是禦營騎軍都統曲端一箭射中婁室腋下,禦營左軍都統韓世忠一箭射中婁室馬首,然後禦營中軍都頭侯丹持斧突前,先斫其臂,再斫其首!”胡閎休認真作答。“至於我家天子,雖早早張弓欲射,卻未得手,若非曲都統一箭,幾乎要喪命當場……不過,這些都是舊事了,我家天子此番還有幾句言語要我轉呈大石林牙……”
“不急。”耶律大石忽然起身,扭頭看向了西州回鶻王畢勒哥。“本王借花獻佛,且替胡侍郎討一杯酒。”
ps:感謝書友夏侯寧遠大佬的上萌……感激不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