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術聞言抬起頭來,再度看向了對岸。
其實根本不用看,彼處的情形他也心知肚明,因為這些日子他比誰都看的都多,也比誰都看的更清楚……從橫向角度來看,宋軍巨大的營盤擴張到了近三十裡寬的範疇,幾乎遮蔽了當麵所有適合登陸的地界,而從縱向角度考量,柵欄、土壘、壕溝、鹿角、陷坑這些東西一層疊一層,也足以讓任何一個戰場勇士心中發怵。
那些團結社、弓箭社出身的關西民兵可以倚仗著這些東西,發揮出相當的戰鬥力。
與之相比,之前修築過程中混淆戰卒與民夫的作用,此時倒是顯得無所謂了。
當此情境,完顏兀術與在場諸位軍將心中非常清楚,這個時候全軍強渡,無外乎是兩個結局……一個是一鼓作氣,短時間內壓垮掉對方,讓宋軍陷入大潰散,但因為渡河與工事的緣故,卻也不可能進行有效追擊;另一個,便是被對方用有效殺傷養出士氣與紀律來,然後真就將兩個萬戶葬送在河灘上。
“都是俺無知,被宋人給騙了。”等了片刻,兀術揚聲以告。“若是早有決心親自過河去見活女,又或是早用秦相公的計策,直接將河對岸的那幾塊破地給了西夏人,哪裡有今日的困境?便是突合速遇襲,援軍被襲擾,也是俺擅加催促的結果。”
眾將麵麵相覷,並無言語,卻反而心生敬意……事情到了眼下,誰都知道兀術與拔離速其實並沒有判斷失誤,無外乎是對岸宋人太狡猾,但兀術主動攬責,卻是讓西路軍諸將各自鬆了一口氣。
當下,眾將再無言語。
拔離速放回佩刀,下去調撥部隊,而兀術複又叫了一桌飯食來,就在鸛雀樓上對著對麵那麵龍纛吃了下去,然後親自北上,準備去見活女。
金人北走,蒲津對岸,宋軍大營非但沒有放鬆,反而愈發緊張……誰也不知道金軍是不是在欲擒故縱,誰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晚上殺了個回馬槍。
然而,當日晚間,金軍到底是沒有過來,第二日也沒有回來,龍門渡預設的烽煙當然沒有燃起。
可與此同時,順著黃河往上遊而去,直線距離整整一千裡外,實際黃河河道路程三千裡外,西夏腹心之地的一處要害所在——峽口,也就是後世青銅峽所在,烽火卻是成功點燃了起來。
且說,西夏駐軍極少,宋軍以張憲部上遊繞行,突襲成功,繼而全軍強渡成功,但終究是人力所限,沒能阻止西夏人點燃烽火。
故此,下午時分,烽火一起,狼煙衝天,一時間西夏黃河沿岸處處示警。
“好教節度知道,劉法……就是劉正彥父親,曾經走一樣的路來過一次,而且過了峽口,抵達了靈州,但卻在靈州城下被嵬名察哥擊敗,最後準備撤到此處時被察哥包圍,繼而全軍覆沒。”等到這日晚間,宋軍不計辛苦,全軍渡過河來,頭上羊油味道少了很多的胡閎休眼見著嶽飛遙望已經改成大規模篝火的狼煙不語,便向前稍做解釋。“那次以後,西夏人就連這種地方也做了烽火台……其實過了這個峽口便是西夏真正腹地了。”
嶽飛微微搖頭,扶刀沉聲以對:“我不是計較這個烽火,臨到西夏人腹地,這個少不了的……此地距離興慶府還有多遠?”
“一百八十裡。”胡閎休脫口而對。
“急行軍……三日?”嶽飛思索片刻,再度相詢。
胡閎休當即搖頭:“最少六日。”
一旁劉錡猶豫了一下,也主動插嘴解釋:“嶽節度……黨項人是部族多於戶口,各部全民皆兵,便是核心的勇士此時不在興靈,以李乾順五十年國主威權,一個信使,便能召一個附近部落男丁來援。彼輩騎一匹馬,執一張弓,拎一杆矛、負一袋糧水,足以成軍。而這種蕃騎來衝咱們軍陣,必然是送死,但若是咱們無視他們,放縱進軍,讓他們襲擾行軍、掠奪後勤,便是咱們去送死。”
嶽飛當即頷首:“兩位的意思是,隻能穩妥行軍,每日行三十裡?”
“是。”劉錡應聲以對。
“會有多少那種蕃騎來援?”
“不好說。”劉錡繼續認真相對。“得看咱們走多快……若真能每日三四十裡,五六日為算,抵達興慶府城下時,怕是兩萬人也是要有的。”
而胡閎休猶豫了一下,也稍作提醒:“節度,蕃騎彙集的越多,咱們進軍就越慢……而且不止是對方來多少部落蕃騎,咱們的兵力也要考量。”
“不用考量。”嶽飛搖頭以對。“王副都統在身後差了四十裡,一天的路程,就將峽口交給他,咱們不要耽誤,今日好生休息,明日一早,全軍速速進發,搶時間、搶路程。”
劉錡、胡閎休,想了一想,然後各自重重頷首,便是剛剛安頓了本部騎軍過來的曲端在聽了之前幾句對話以後,也隻是揮了揮馬鞭,一時無話可說。
想想也是,來到此處了,還能如何?
一夜無言,翌日一早,天色剛剛亮起,眾人起來用飯,卻發現昨日歇息地方,挨著黃河居然有一處佛家塔林,許多信佛的士卒紛紛跑過去祭拜。
軍官並沒有阻止,甚至很多軍官自身都忍不住去拜一拜,唯獨嶽、曲二人,冷冷相對,皆無表示。
“節度,西夏人來了!”
上午時分,全軍整理完畢,輜重以木筏牽引,行於河中,大軍則按照主帥親自布置沿河列陣,正要出發,提前撒出去的李世輔卻忽然回轉,直達中軍,然後翻身下馬,朝嶽飛彙報了一個軍情。
“多少人?”
全副甲胄的嶽飛在精忠報國的帥旗下正色相詢,雙目明顯有些充血。
“四五百……必然是周圍蕃部見到烽煙自顧自來了。”李世輔嚴肅以對。“這些蕃部都是興靈本地蕃部,是嵬名氏嫡係,末將試著招攬,結果兩個信使都被殺了,便隻好將他們驅散……而照此架勢,怕是明日就能聚攏兩三千人,屆時末將的部眾便無法輕易為大軍驅散這些輕裝蕃騎了。”
“無妨。”嶽飛立即在馬上應聲。“李副都統這裡做好斥候便是大功一件。”
李世輔當即頷首,但和周圍關西軍將一樣,都難掩嚴肅神情。
就這樣,大軍終於啟程,順黃河北上。
然而,走不過十來裡路,尚未到中午呢,隨著大軍在黃河彎道上轉過彎來,地形一時開闊,而嶽飛也理所當然注意到了全軍隊列西北麵一件顯眼的事物,便扭頭看向身側的胡閎休:
“胡侍郎,那座山連綿不斷,好生雄壯,若群馬奔騰,卻是個什麼山?”
雖然知道前方是決定此行生死的一段路程,胡閎休卻還是忍不住失笑:“嶽節度都說了,此山群峰若群馬奔騰,那自然是駿馬山……”
“就喚做駿馬山?”
“然也!”胡閎休繼續笑道。“駿馬在本地蕃語中,稱為賀蘭……故此,此山也喚做賀蘭山!”
嶽飛恍然大悟。
ps:感謝第129萌,淺澗雪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