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很快,便有侍從匆匆折返,給察哥帶回了一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大王!來襲的兵馬裡大半都是本地的黨項人……那些人親口說,按照此番宋軍的規矩,無論是帶一個首級回去,還是領一個活人回去,便都有一個一年五十緡錢的正兵待遇!便隻是衝到岸邊再折回去,也有三鬥糧食的賞格!”
察哥目瞪口呆,身體在濕漉漉的戰馬上晃了一晃,方才止住身形。
而片刻後,意識到自己根本毫無辦法的他匆匆回頭,卻隻是催促部隊速速渡河,速速向前,在開闊的,麥田中集結部隊。
但是,事情不是這麼簡單的。
即便將注意力放回到戰事本身後,察哥也依舊遇到了困難……渡河速度太慢了,而宋軍的騎馬散兵卻越來越多,似乎每有一批西夏部隊渡河,便有相對應比例的騎馬散兵加入到灘頭襲擾之中。
雙方的實際數量對比,一直處於一個二比一到三比一的合適區間。
量變引起質變,隨著雙方數量的直線上升,這種突襲的血腥程度也在加深。
漸漸的,隨著一批又一批的宋軍散騎接連不斷在灘頭四處襲擾、獵殺,甚至不惜付出襲擾戰不該付出的死傷也要持續拖延西夏軍隊集結的步伐時,察哥敏銳的意識到,宋軍派出這些部隊,絕不僅僅是為了一點襲擾……一定是有更大戰術目的的。
可他卻沒有應對之法。
不過謎底很快就揭開了,大約就在西夏部隊過了兩萬多一點的時候,忽然間,隨著遠處旗幟搖擺翻滾,繼而數十處號角一起奏響,數量已經逼近萬眾的輕裝騎馬散兵忽然扔下了灘頭的黨項人,向南北兩側分開撤走。
但也有少部分明顯是剛剛加入的黨項蕃騎在紀律上沒有敏感性,撤走不及,淪為西夏人的獵物。
察哥沒有計較這些得失,也沒有理會撤走的這兩撥輕騎,隻是連續不斷下令,趕緊讓部隊整理戰馬、駱駝,迅速往將領身側集結……這個時候,集結部隊才是唯一該做的事情。
可沒過多久,忽然間身後侍從喊住了察哥:“大王,靈州城頭上仿佛是在晃紅旗?!”
察哥即刻回頭,果然看到身後距離黃河並不遠的靈州城頭上,那個臨時加高的望樓之上,有一麵紅旗正搖晃不止……這讓察哥和那名侍從一樣趕到疑惑起來,因為紅旗意味著有大軍來襲,可是這邊河岸上,明明是宋軍的大股散騎剛剛散開……不過與此同時,察哥同時注意到,那些拖在河對岸的部隊,渡河速度在大大減緩,這似乎佐證了紅旗的正確性。
一念至此,察哥轉回頭來,定定立在黑牛纛下的馬背上,望著正西麵沉默不語,靜靜等待。
片刻後,所有的一切得到了解答——前方綠色麥浪之上,黑色的賀蘭山山軀之下,一條紅色的線條從若隱若現變成了一條明顯而清晰的存在,而且越來越寬,越來越富有動態,直到變成一股明顯的紅色波浪。
灘頭陣地上,西夏人的動靜越來越小,動作越來越謹慎,氣氛越來越緊張,但行動也越發急促與慌亂……畢竟,所有人都知道那股紅色波浪到底是什麼。
而西夏軍官們也瞬間醒悟過來,為什麼之前宋軍沒有謹守河防,又為什麼要派這麼多輕騎來壓製騷擾了?宋軍不是自大到放棄了半渡而擊,而是意識到這裡地形開闊,如果臨河立陣的話西夏人可以從河對岸的高處輕鬆窺見,屆時人家西夏日憑什麼往你軍陣上撞?
想要半渡而擊,隻能像眼下這樣,先躲得遠一點,讓散兵騷擾牽製,待西夏大軍真的半渡了,而且不能回頭了,再趁機逼近。
宋軍幾乎人人騎馬,自出現到湧到距離西夏軍陣不到一裡之處,根本就隻花了擠一壺駱駝奶的時間,然而並沒有立即發動突擊,而是從容立定陣腳,並遣使者過來。
“我家曲都統有禮物贈與西夏晉王殿下,一為興慶府守臣薛元禮首級,一為順州守臣嵬名章利首級……曲都統有言,順州之所以遲遲不下,隻是等晉王過河而已,晉王過河了,章利自然就死了。”來使停在西夏軍陣一箭之地外,待身後兩名侍從將兩物擲於陣前地上,隻放聲留下一兩句話,便直接打馬而回。
西夏軍陣一時騷動。
而且騷動越來越大……侍從忍耐不住,再度喊住了察哥:“大王,看靈州城。”
之前不為所動的察哥回過頭來,然後再度怔住,原來,留在河對岸的諸多部落,不知何時已經主動停止了進軍。而尚未渡河的嵬名雲哥旗幟下,似乎還有些騷動。
“你剛才想說什麼?”察哥看了半晌,回過神來,忽然對著身側那名侍從失笑而言。
“大王……就是想說靈州那邊……”
“之前。”察哥提醒對方。“之前在彙報那些黨項部族在替宋人招降我們的時候,你話明顯沒說完。”
“我……俺,俺想說,去查探此事的一位頭人,反而跟著那些散兵走了。”侍從有些喏喏。
察哥點頭:“你是想說我察哥在自欺欺人。”
侍從茫然相對。
而察哥卻繼續感歎:“我是自欺欺人,誰不是自欺欺人呢?但關鍵在於,從我知道消息開始,應該沒做錯什麼吧?”
侍從趕緊頷首:“大王英明果斷,如何會錯?”
“還是有一個錯處的。”察哥感慨道。“若是當日不聽這些混蛋的言語,直接強行把部隊留在橫山,或許還能有所為……”
那侍從也好,黑牛纛下的其他侍從與軍官也好,全都沉默不語。
“但也不對。”察哥繼續對著這名早已經失措的侍從感慨。“那樣也隻是多空耗幾日罷了,同樣沒好下場……而且此番過來,終究能告訴天下人,告訴後來那些寫書的,我察哥對陛下到底是忠心無二的。”
這下子,侍從再尷尬、再失措,也隻能忙不迭的頷首不及了。
察哥沒有再為難對方,而是深呼吸了一口氣,從身後對岸已經有些騷動的黃河對岸看起,先是騷動越來越大的河岸渡口處,然後是身後的黃河,再然後目光從自家陣地上掃過,複又往陣前看去,最後越過了明顯再做最後準備的宋軍軍陣,飄過了賀蘭山,對準了清澈無雲的天空。
且說。
黃河是黃色的,咆哮聲雄壯到讓所有人自慚形穢的那種黃色;
西夏人尚白,大白高國就是這般得名的,所以整個西夏軍陣,連著左翼那堆穿著耀眼甲胄的鐵鷂子一起,都是白色的,隻是無甲者如雪,有甲似冰而已;
麥苗是綠色,稚嫩到讓人不忍觸碰的那種綠色;
宋軍尚紅,紅色的軍服連成一線,如火浪一般正躍躍欲試;
賀蘭山沒有雪峰,遠遠望去,卻是黑油油一片,好似數匹朝著天空奔騰的黑色戰馬一般在陽光炫耀著自己的皮毛;
而最後是天空,天空是前所未有的湛藍色,乾乾淨淨,足以包容一切的湛藍。
察哥發誓,自己這輩子都沒有看過這麼漂亮的色彩層層疊在自己身前身後……從這點來說,他這輩子值了!
“傳令嵬名移訛,讓他率鐵鷂子自南麵繞行宋軍側翼,從上風口對宋軍猛衝!宋軍現在不缺馬,告訴他不要貪圖深入,轉到側翼便衝起來!”
“喏!”
“傳令嵬名濟,讓他速速整飭好潑喜軍的駱駝砲,沒有駱駝砲,咱們的步卒撐不住!”
“喏!”
“傳命嵬名遇,即刻督後軍,隨我一起背河向前!”察哥又一次拔出了閃亮的腰刀。“此戰,我來做先鋒!”
言罷,背河而守的西夏大軍,既不等潑喜軍的駱駝砲整備完畢,不等鐵鷂子繞後成功,卻是隨著主帥嵬名察哥的黑牛纛忽然向西,繼而全軍旗鼓俱起,然後大軍各處齊發一聲喊,便蜂擁向前,乃是鼓起最後一口餘勇,主動向宋軍攻去。
這一幕讓對麵四字大纛下的嶽鵬舉愣了一下,但僅僅是一下後,他便冷冷去了槍套,超前方隨意一揮。而隨著他這麼一揮,連著降服蕃人達到四萬眾的宋軍,騎步俱全,甲胄分明,便如一股閃光的火浪一般,朝著前方兩萬出頭的西夏軍整個壓了過去。
冰火相持了半個時辰後,半個時辰後,冰雪忽然消融,繼而化為赤水轉入黃河,但迅速消失不見。
沒有任何意外和奇跡,這一戰,終究是宋軍沉敵半渡而擊,將渡河過來的兩萬多西夏核心主力,全殲於黃河之畔。
ps:第139萌出現,感謝sao瑞同學,也是老書友了啊,第140萌我是有點尷尬的,這是一位其他題材轉網文的大佬,作品是《赤心巡天》……昨天知乎答了個相關題目……沒想到大佬這麼記掛……搞得我好慚愧,怪不好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