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鞠德錄是誰?”趙玖情知此時不是計較呂本中無能於這些事情的時候,便直接麵色不變,追問不及。
“回稟官家。”仁多保忠繼續認真作答。“此人乃是黨項人,卻是遼國的黨項人,位列遼國西南招討使……前幾年,金人南下,天下大亂,正如李永奇、李世輔將軍父子從綏德入夏一般,此人也領十餘萬契丹、奚、渤海、蒙兀、黨項雜胡百姓自遼國入夏。其人原本不屑降於夏國,便先去攻折氏豐州、麟州,準備以此立業,結果大敗而走,隻剩下了萬契丹雜胡部民,隻能通過夏州統軍嵬名合達的路子,向李乾順降服,從而得到了橫山這邊的支援,這才在夏州、銀州身後一帶立足,還攻下了麟州的建寧寨為本據,李乾順用他,乃是要為西夏東北屏障,隔絕金人的意思。”
且說,一旁呂本中到底是個聰明人,從聽到此人領十餘萬遼國故民逃到西夏後,便心下恍然,他哪裡還不知道,這個禮物正是趙官家真正需要實用的大禮!
西夏大勢其實在嶽曲胡三人奇襲興慶府得手後便已經大約抵定,而吳玠趁勢壓入橫山後,更是使大局再無反複之理,但接下來,此戰還是很有說頭的,尤其是如何安排耶律大石、牽製耶律大石、控製耶律大石這個盟友……
而遼國遺民,便是占地廣,人口卻極少的耶律大石軟肋,之前蕭……趙合達那裡七八萬,此時小鞠德錄這裡又來萬,加起來已經足夠讓耶律大石拿低做小了。而很顯然,這仁多保忠年老成精,卻是從趙合達被驅逐的事情上嗅到了一二風向,硬生生的從被迫投降的境地,為橫山東端諸部落尋到了一個切實的功勞出來。
但想到這裡,呂本中愈發不安……想他此番過來,乃是父親榮休、自己做官之後第一次正經用事,卻被一個七老八十的老頭子給這般給比下去,簡直丟儘了臉,也不知道此事之後,官家還會不會以為自己得用?
另一邊,趙官家當然沒有心思在意呂本中的患得患失,其人心下醒悟之餘一時大喜,但麵上卻並無多少展現,隻是微微頷首,順勢板著臉開了個玩笑而已:
“若是第一件禮物是人頭,第二件莫不是張地圖?”
仁多保忠怔了一怔,顯然不懂趙官家的低端笑話,非隻如此,他反而因為趙官家並未展露喜色一時有些忐忑起來,隻是認真再對:“回稟官家,第二件禮物並非是地圖,而是一座城池……”
這次輪到趙玖怔了一怔,但僅僅是一怔,便脫口而出:“是靈州嗎?朕記得吳玠有軍報,說你侄子仁多時泰是鹽州守將,此番第一個被察哥遣到靈州去了,所以他才讓與你侄子相熟的楊政去追擊。”
“官家一言道破。”保忠愈發恭謹起來。“臣與時泰有約……察哥入得靈州,前後絕道,是為兵法中的死路,連拖都不敢拖,隻能倉促渡河一戰,臣讓他聯絡其餘大部,再與吳都統、嶽都統交通,務必替官家取下靈州城,兼斷了察哥念想。”
“察哥不會疑你侄子嗎?”呂本中終於按捺不住,出言質詢。“須知道,當年老將軍你便是因為籌謀歸於皇宋,這才被罷免的。”
“好讓這位上官知道。”保忠回頭相對。“下官雖然是公認的西夏逆臣,但下官的弟弟、時泰的親父卻是死在皇宋刀下,所以察哥不會疑他。”
呂本中一時愕然,顯然是對這種邊地部落行事思路與風格有些轉不過彎來。
倒是趙玖依舊不慌不忙:“那朕問你,你與你侄子溝通是察哥西行之前,還是之後?”
保忠猶豫片刻,拜倒在地:“是之後……去打小鞠部也是嵬名合達被驅除後下的決心。”
趙玖端坐不動,隻是微微點頭,帶動頭上兩支硬翅微微晃動起來:“那朕再問你,你知道你此番作為,放在天下人眼裡算什麼舉止嗎?”
“臣不懂得許多道理,但大約也能知道,算是反複小人……因為臣這些作為,到底是有見風使舵,投機取巧之嫌。”保忠須發俱貼在地上,露出一張緊繃的頭皮,言語中卻沒有絲毫遲疑。“想來陛下此時殺了臣,天下人也隻會說臣是咎由自取。”
“結合你當日在西夏朝爭中的舉止,幾乎算是鷹顧狼視了。”趙玖依然麵色不變。“真殺你也就殺了……仁卿,對於黨項人,朕有一些模糊打算,具體還有等此戰了結,跟宰相和使臣們做商議才行。”
“是。”仁多保忠似乎並沒有聽出來自己姓氏被趙官家喊錯。
“不說彆處,橫山七州過於逼仄,朕準備大約合為兩州,或兩州一軍,具體要看後來情勢。”
“是。”
“對於黨項人,朕隻能說些定下來的確切想法,以免失信於你們……其一,朕不會內遷,但要改姓易俗,事情塵埃落定後,黨項各部都要有個漢姓,至於李元昊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朕這裡反過來便是,留發留頭,棄發棄頭……西夏叛亂百年,根由是黨項不能歸漢,以後朕不希望看到黨項人以族群自居,使蕃漢隔離。”
“是。”
“本地人善戰,且半牧半農,大多騎術了得,所以黨項兵朕肯定要用……一來是要擴充禦營騎軍,選入騎軍者與禦營正卒無二,各部頭人不可阻攔勇士自為;二來,也確實需要一些懂得照顧駱駝、戰馬的輔兵……但所謂頭人首領嘛,也就是漢製、蕃製之間,朕隻認漢製、認官職,並不認什麼部族頭人,拿這個身份跟朕說法,眼下行,但等此戰之後,便是自尋死路。”
“……喏。”
“不過朕也知道,兩國百年血仇,尤其是橫山這裡,叛亂了一百五十多年,今日一朝歸正,將來又是西軍那些人過來約束你們,你們多少也於心不安。”趙玖終於喟然以對。“萬一再鬨騰起來,反反複複惹人煩倒也罷了,怕隻怕以邊角之地,使國家伐金大計失了措……仁卿,你在橫山閒坐,若真曾有心便該知道,朕的心意其實很好揣摩,那就是千言萬語一句話,為了伐金一統,朕什麼都能忍!為此事,朕忍了權臣,忍了儒生,忍了官僚,忍了軍中陋俗,忍了南北離心,忍了地主,忍了和尚道士,忍了權貴巨賈,忍了二聖南歸,而且怕還要去忍耶律大石……那自然也可以稍微忍一忍你們!”
仁多保忠連連叩首:“橫山各部,絕不會給官家伐金大業拖後腿!也願官家稍微憐惜此地生民艱辛!”
“都得憐。”趙玖不以為然道。“關中也苦,中原也苦,你們最起碼沒經曆大規模兵禍,至於說賦稅,巴蜀、江南、荊襄一處比一處苦……朕都記著呢!朕隻能保證一視同仁!”
“如此足矣!”仁多保忠稍作抬頭。
“但仁卿你們也該記住,話反過來說,如果萬一誰真整出幺蛾子來,使伐金大業上稍有拖延,朕也絕不會忍……尤其是這些年,局勢稍好,朕脾氣到底是一日日漲了起來,不似往日那般好說話了。”趙玖最終緩緩下了定論。“往後幾日,你就隨朕身側,做個閣門祗候,專理黨項蕃部的事宜……你知道祗候是什麼官職吧?”
“臣知道。”須發皆白的仁多保忠驚喜之餘,卻又與一旁的枯坐看著這一幕的呂本中一般凜然起來。
至於周圍本地官僚、蕃部頭人,包括隨行禦營軍官、內臣,此時多已經聽呆了。
趙玖受了兩個禮物,也懶得在此繼續敷衍,隻是又飲了一杯酒,眼看著天色漸暗,便轉回隔壁寺廟中安頓去了。
而數百裡外,隨著日落到來,靈州城內外,卻是忽然出了亂子。
嵬名雲哥也選擇等到了天黑,然後對城內發動突襲,以求救出嵬名仁忠、王樞、曹國丈這些人。然而,突襲並不順利,各部部族多有出工不出力的舉動,而占據城池的那家,也就是仁多時泰部了,也在初期的失措後迅速反應過來,與嵬名雲哥手下乘夜交戰。
黑夜之中,人心動蕩、立場不一,還有不少人暗懷鬼胎,突襲很快演化成了巷戰,巷戰又變成混戰與劫掠……沒用多久,這座西夏第二大城市便火光衝天。
而這份火光也宛如信號一般提醒了各處宋軍。
河對岸,嶽飛親眼在河畔窺到對岸亂象,情知不會是作假,便即刻催促曲端、王德率部渡河奪城,乃是要掃蕩參與西夏部隊之餘控製局勢的意思。
另一邊,靈州城東北麵,挨著長城的一處小據點內,環州知州楊政遙見火起,也再不猶豫,乃是下令全軍扔下輜重,急襲靈州。
就這樣,不過是二更時分,王德部禦營中軍步卒便從毫無抵抗的城西大舉湧入,曲端隨後率騎兵掃蕩主要街道,抓捕劫掠、殺戮與強暴的黨項亂兵,並驅趕降服蕃兵擔水救火。
混亂之中,得知宋軍入城後,守在官署西夏宰執王樞、曹國丈以下數十名漢臣各自殉死,同在官署的濮王嵬名仁忠留在最後,確定所有人都殉死後,直接親手點燃了白日兵變時下令部屬堆積在官署門外的木柴雜物,將官署付之一炬之餘也將自己葬送。
火勢一起,嵬名雲哥說不上是悲哀還是釋然,但終究沒有理由再在城中坐以待斃了,便帶著僅存的千把人逃出城去,然後又不敢順大河北上,隻能轉向大漠。
黑夜之中,可能是兵馬太少的緣故,雲哥一行與楊政並未交彙,居然脫生。
然而,好不容易停在沙漠之中稍作歇息,正回望火勢漸暗的靈州城呢,一回頭卻愕然聞訊——隊伍中地位最高的那個大人物,自己救了兩次的舒王嵬名仁禮已經拿一把匕首自戕在駱駝上了。
看樣子,恐怕是剛出城不久便選擇了自我了斷。
雲哥一聲不吭,跌坐在仁禮屍首旁,一點眼淚都沒有流,隻是覺得茫然與惶恐。
天色將明,靈州城餘煙嫋嫋,迎接這座城市的乃是一場行刑——禦營騎軍都統曲端端坐鐵象身上,立於已經成了一片廢墟的州城官署之前,左邊王德立馬在側,冷笑不止,右邊環州知州楊政根本沒敢騎馬,隻是站立在老上司馬前,狀若肅然,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牽馬的侍衛呢。
而前方街道上,左右百十名黨項頭人、軍官,或是被火燎,或是負傷,或是沾了滿身露水,完全狼狽不堪,卻隻能各自瑟瑟立於街道兩側,低頭不語。而街道遠方,數以千計的黨項蕃兵被捆縛嚴整,三十人一輪,被宋軍甲士不停押到這些頭人中間的街道上,然後當眾斬首示眾。
這些都是昨夜趁亂劫掠、殺戮、縱火與強暴的罪犯,殺之有名。
就這樣,一直殺到上午,隨著上千亂兵的人頭落地,遠在宥州的趙官家終於切實收到了他的第二份禮物。
“呂舍人。”
就在靈州城人頭滾滾之際,仁多……已經正式改名為仁保忠的新任閣門祗候便迫不及待來見行在中唯一一個算是他上司的人了。
正在喝小米粥的呂本中愕然抬頭,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仁保忠居然年輕了許多,連頭皮都緊致了不少……明明此人比自己父親還老許多好不好?
“仁……舍人。”呂本中到底是名門世家,涵養還是有的,所以雖然對此警惕,卻還是當即起身拱手相對,並用上了祗候的敬稱。“可有見教?”
“有。”仁保忠拱手相對。“其實下官還想給官家再奉上一禮……此禮若上,則西夏人心安定要更上三分,但此時須呂舍人做主才可。”
“哦?”呂本中登時來了興趣。“有此厚禮,為何不昨日一並奉上?”
“下官也是今日才知道。”仁保忠精神滿滿。“原來官家居然此番西行半年,居然連個嬪妃都未帶!而一問之下才知道,官家居然隻有兩位貴妃,而子嗣卻也足夠了……您說……此事於公於私,是不是都是好事?”
呂本中瞬間醒悟了對方意思,出於某種本能,他即刻便想張口駁斥,卻不知為何,話到嘴邊,反而無言以對。甚至恰恰相反,想了許多關礙之後,這位呂舍人居然怦然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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