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得旨。”這邊話音剛落,對麵呂頤浩中氣十足的聲音便再度響起。“還有幾問,請官家務必直言……此番可有傷亡?”
“黑燈瞎火,不好說,但救出數人,皆是輕傷,更多傷員反而是雨夜路滑,各位卿家自各處匆匆至此所致。”趙玖對答乾脆。
隨即,對麵又是一句:“朝廷文書、奏疏、密劄可有遺漏?官家所攜禦寶、私押可有丟失?”
“寢宮、大殿皆無大礙,文書、奏疏、密劄皆無遺漏,印璽皆在。”趙玖也揚聲不停。
而很快,對麵便是最後一句話了:“既如此,請禦前班直統製官劉晏護送官家移蹕勝果寺,統製官楊沂中留守行宮,臣自歸杭州府城安歇!”
此言既罷,對麵立即便有些許騷動,想來應該便是呂頤浩直接折返了,而這一邊,趙官家得了此言,也即刻動身往勝果寺而去,根本就是聽都不聽。
劉洪道等人此時慌亂跟上,卻也隻能咋舌於這對君臣的乾脆。
閒話少說,隻說趙官家一行人轉到勝果寺,禦駕直接進了一個主持本身所有的臥室,然後便脫衣上床……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哪怕這位官家此時毫無睡意,也要做樣子安撫人心的。
相對來說,其餘大臣文武就實在了很多——經曆了這麼刺激的事情,又是泥水打滾,又是大悲大喜的,哪裡有人睡得著?便不分文武、階級,匆匆聚集在大雄寶殿,來‘保衛官家’。
而這個時候,話題當然不免要論及呂頤浩。
沒辦法,這位呂相公太奪目了,不僅僅是身份,更多的是做事風格,剛剛那份直率與乾練,著實壓了所有人一頭。
然而,隨便誇了幾句,這話題便進行不下去了,或者說,這位呂相公的名聲著實不好,相關軼事都是他強橫與報仇不隔夜的,所以說著說著,就成獵奇大會了。
“舊日間聽人說,當日呂相公在南陽做樞密副使,有統製官沒有及時行禮,當日便被罰俸一半。”
“這算什麼,依然是南陽時,據說有樞密院吏員文書做的不好,他居然直接下去,一巴掌抽掉了對方的襆頭,吏員委屈,說:‘自古沒有宰相去堂吏幘巾的法度’。結果,呂相公當場回複:‘有自我始’。於是,樞密院內一事秩序井然,無人敢推諉公事。”
“這又算什麼?後來呂相公出為使相,鎮撫東南,有一次巡視州郡,某知州與之爭辯,他居然直接將文書當麵劈到對方臉上喝罵……知州能以文書劈麵,堂吏被扇掉幘巾又算什麼?”
“最有名的還是平東南軍亂那一回吧?他代替李公相回東南鎮撫,軍亂尚未徹底平息,他有次招降某個統領官家,對方回複尷尬,他便乾脆以使相之尊直入叛軍城內,如其軍營,喝令對方下跪免冠,自敘其罪……叛將果然不敢不從,當場舉城而降。”
“這事我知道,其實事情不止如此……那叛將降服後,呂相公直接詢問為何不見文書而降?叛將指一軍官說是彼輩進言。結果呂相公直接當場下令,讓那叛將將那進言軍官砍下雙足,釘在城前橋上……哀嚎數日方死……軍亂殘餘,經此一事,望風而降。”
“……”
“……”
“總歸用心是好的,結果也是好的。”停了許久,此間身份最高的劉洪道方才尷尬解場。“其實,呂相公平軍亂一事,倒與官家之前奪權鄢陵仿佛……君臣際遇、相知,大約如此。”
“不錯……”
“自然如此……”
眾人趕緊應聲。
而不知為何,就在劉洪道糊弄過去此事,準備扯開話題,好熬過這剩下的小半夜之時,忽然間,一個激靈從這位兵部左侍郎腦子泛起,卻似乎讓他抓到什麼一般,繼而在猶豫片刻後猛地低聲出言:
“呂相公生平經曆擺在那裡,也是因靖康前被叛軍所執,以俘虜之身奉獻金營,深以為恥……其人北伐之心迫切,明顯不亞於你我!何況其人性格粗疏急切至此,又是許相公、李相公去福建後,禦前唯一相公,那以此人情狀,見官家猶疑,總該有勸諫、上奏吧?”
事情問的突然,而且大雄寶殿內的留守者頗多——便是不算留守的禦前班直中層軍官們,此時有座位的,也有呂本中、劉晏、仁保忠、郭仲荀、宗潁等六七人存在。
故此,眾人麵麵相覷,一時無人敢倉促應這麼敏感的問題。
然而,片刻之後,在交流了眼神,回想起眾人之前的普遍性失態後,這些人卻是漸漸醒悟,大家立場一致且明顯,或者說即便是有呂本中這樣立場似乎有些不對路的人存在,在這個大局麵前也隻能和大家保持一致……但依然無人敢應聲。
不過,也不用這些人回複。
“那便隻有一個說法了。”劉洪道忽然覺得身心釋然下來。“官家雖有疑慮外顯,卻隻是因事而導,內裡卻無半點停下北伐大略的意思……反倒是我等這般急切,卻反而是不如官家,以至於臨大事而惶然起來了。”
眾人依然麵麵相覷,無人敢做答,也無人敢應聲。
主持那熏香的臥房內,睜大眼睛看著房頂,聽著雨水滴答之聲的趙玖終於忍不住翻了個身。
經過這一夜的刺激,這個穿越者也已經想的透徹了——有道是天下大局如奔馬,人如馭手,隻能紹,不能勒。
事到如今,哪裡還有退路呢?
或者說,隻要不主動喊停,這奔馬就得一步步朝著既定的方向踏過去。
翌日一早,雨水稍小,隻有滴答之態了,眼瞅著是要漸漸放晴了,而起來到香積廚用餐的趙官家和勝果寺內的文武對此心知肚明……要是就此放晴,那便是跟夏初那場雨水一樣,減產是減產了,但絕不能稱之為受災。
而這一番南北雨水,福建動亂,最多是將所謂原來的‘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大概率變成所謂‘南方稍定,兵甲稍足’。
“劉卿。”趙官家用餐極為緩慢,似乎在等什麼人一般,又似乎是在思索什麼,而一直等所有人用餐完畢,他才慢慢吃完,然後也不起身,卻是直接在座中喚了劉洪道。“軍需物資,俱有安排,不能臨時更改計劃,分你物資、人力去修陝州河間棧道。”
“是。”劉洪道趕緊起身,雖然眼圈微紅,但精神尚好。“臣曉得利害。”
“你曉得便好。”
趙玖望著門外漸漸顯露出來的陽光,聽著漸漸嘈雜起來的寺內聲響,連連搖頭,卻忽然又抬起手來,以手指關節叩擊起了身前香積廚盛飯的案板,口中念念有詞。
“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
樓船夜雪橫淮甸,鐵馬熏風下堯山。
光武中興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
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
“諸卿。”言至此處,趙玖就在這香積廚內,回頭相顧,語中感慨之態昭然顯現。“咱們已有六分把握,尚且各自呂頤至此,那諸葛武侯當日又到底是何等氣魄?不到這個時候,誰又怎麼可能曉得他六出祁山之決意是何等之重呢?”
“臣老朽,不敢比諸葛武侯,但所幸殘軀尚在,猶然可填河北溝壑!”就在這時,門外早在趙官家念詩前便停住的呂頤浩忽然搶在楊沂中之前跨入香積廚內,然後依然在所有人之前乾脆應對,乃是大禮參拜,言語慷慨。“以助官家成光武中興之業!”
趙玖淡淡點了下頭,然後抹了抹嘴,便站起身來。
ps:…獻祭一本書《革秦》……繼續給大家拜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