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洞隻能是一處。”李彥仙脫口而對。“金國對我們而言,優勢始終在騎兵……鐵嶺關左有駱駝領,右有絳山,橫貫兩百餘裡,天然分割……他之前從絳山繞過來,使我一時不能防備,如今必然是要在前麵做牽扯,遮護諸身後,隻等身後援兵到了,合一支萬騎大軍從西邊再故技重施罷了!”
“泰山以為俺是你?”韓世忠聽到這裡,複又重新不屑起來。“俺來之前給河東城下王勝留了兩萬鎖城的大軍,又有八千眾分略各地,各地既下,安邑城也有酈瓊接手,他們自然早早去堵住咱們西麵那些缺口去了……那些通道,隻要有所防備,稍微牽扯一二,不至於讓金人一捅便穿,便是無用。”
這次輪到李彥仙有些不安了:“話雖如此,可金人也有隻有這一計……從大略上講,拔離速既然不曉得咱們後勤有些遭殃,便沒那個在這種山地間投入十萬大軍決戰的膽量……他既不敢倉促決戰,還屯著四個萬戶在這裡與我們對峙,到底為何?”
“那誰曉得?”韓世忠冷笑相對。“說不得跟你一般,因為之前損兵折將,擔心遭了身後女真大王的訓斥,所以胡思亂想,擔心咱們能穿山斷了軹關陘呢……不敢輕易撤退。”
李彥仙又想咬指甲了,但他這一次依然忍住了:“韓郡王,我的罪責早已經上表自陳了,官家如何處置就在這兩日……”
“大敵在前,你部李家軍數萬之眾擺在那裡,官家怎麼可能臨陣處置你?”韓世忠冷笑不停。“真讓呂相公來斬了你?”
李彥仙強壓怒氣,勉力相對:“郡王,西麵駱駝領與稷山之間的大道是誰人守的?”
“禦營左軍最穩妥的許世安率眾駐紮於萬泉縣城。”韓世忠昂然做答。
“三疑山(後世孤山)北、樊家峪東麵……”
“陳桷領部屬在那裡紮營,正好與許世安互成犄角。”
“西頭那裡有條可行軍的小道……”
“禦營左軍統製官董旻部屬多在河東城下,但他本人自率一千眾卡住了那條道口的胡壁堡。”韓世忠依然妥當。“那地方俺年輕時去過,位置險要,又有一座舊堡,一千人都多!”
李彥仙有些麵色不安了起來,但他依然沒有放棄:“汾水入黃河河口處呢?”
“你是說龍門(汾水北岸)?”韓世忠皺眉相詢。
“我是說榮河(汾水南岸,河東城正北)。”李彥仙嚴正相對。“郡王在榮河專門安排駐軍和統轄的大將了嗎?”
韓世忠搖頭以對,但依然理直氣壯:“肯定有些許駐軍,但俺也的確沒有專門安排什麼將領,或者特意留什麼成建製大部隊。”
“為何?”李彥仙目瞪口呆。“河東城還沒打下來,若是金軍合萬騎順汾水至於彼處,與溫敦思忠裡應外合,又怎麼辦?”
韓世忠明顯有些氣力稍緩,但依然搖頭相對:“李節度想多了,俺不是大意,也不是無知,乃是來之前與吳大說好了……他此時雖說要等黨項輔兵,沒有全麵進軍的旨意,但也會如約遣一支軍渡龍門,替俺卡住汾水……你多心了。”
李彥仙點點頭,然後正色相詢:“所以,郡王是讓吳節度遣一軍渡龍門,卡住汾水北岸?不是親自派本部兵馬卡住汾水南岸?”
“李節度想多了。”韓世忠終於有些不安起來。“若見金軍自南岸過來過來,吳大所遣軍馬難道還能在北岸不動嗎?”
李彥仙再度點了點他:“敢問韓郡王,那個吳大,還有他的下屬,都是人嗎?”
韓世忠陡然色變。
片刻後,他本想回身去喊王世雄,但話到嘴邊,卻是自己親自站起了身來,然後扶著腰間玉帶匆匆往下去。
“郡王……”李彥仙從頭到尾都隻是端坐在椅子上。“大纛留下,那王世雄也留下,讓他與我一起坐著便是。”
韓世忠點點頭,一聲不吭下關去了。
當日,這位延安郡王匆匆點起本部背嵬軍三千,外加摧偏軍三千,又將李彥仙軍中戰馬集中起來,合計六千人儘數騎馬,稍作整備,便從關南沿著駱駝領往西去了。
晚間便抵達萬泉。
翌日中午抵達胡壁堡。
全都無事。
又過了一日,也就是十月十二這日,待韓郡王繞過汾水南側的那片山嶺,自河東城北略過而不理會,抵達汾水口南岸的榮河時,卻發現此處也並未有差錯,榮河這裡還是有五百陳桷留下的部屬的……這讓韓世忠大大鬆了一口氣之餘,幾乎準備回去喝罵李彥仙一番。
不過,為了保險起見,他依然還是派出哨騎,順河向上遊查探了一番。
然後於當日夜間得知了一個有些怪異的消息——大約在昨日,有一支宋軍自汾水北岸渡河,匆匆於南岸路上立壘。
說實話,韓世忠有點疑惑了。
首先,如果是單純出於防備的心態分兵過來,為什麼這支軍隊現在才過來立壘?
其次,如果是女真人真如李彥仙判斷的那樣從這裡過來,應該就是這幾日抵達,這就能說得通為什麼這支宋軍此時渡河過來立壘了……但為什麼這支軍隊過河之餘不派個人到榮河這裡通知一下守軍,讓王勝、陳桷他們做好防備呢?
但不管如何了,料敵以寬,事到如今韓世忠反倒不可能扔下這個事情不理會,他固然疑惑異常,卻還是連夜點起背嵬軍與摧偏,連早飯都來不及吃,就匆匆北進支援,並於上午時分抵達了這個宋軍營壘。
而到了這個時候,親眼見到了這支宋軍首領的韓大元帥方才又知道了兩個消息。
首先,金軍真的要來了,而且馬上就要到了。
其次,這支隻有兩千人、首領喚做張橫的宋軍並不是吳玠的部屬……而是太行義軍,具體來說是馬擴多年前分出來到穀積山(呂梁山),專門用來跟吳玠對接的,甚至當初禦營左軍未渡河時,也曾因為防區變動的緣故,跟此人有所接觸。
“張橫是吧?俺在文書上見過你的名字。”天氣清冷,韓世忠攏手坐在極為簡陋的營寨陣中,環顧左右之後,乃是麵上肅然、心中茫然的朝著身前這個連自家歸屬都說不清的張統製發問。“你們昨日過來,隻是立了柵欄,連帳篷都未來得及搭?”
“大王英明。”張橫今年已經快五十歲了,在韓世忠麵前顯然是有些慌亂和畏縮的,甚至很可能還沒能從對方忽然抵達的訊息中反應過來。
“金軍快到了?”
“大王英明。”
“多少人?”
“兩個原本在石州與憲州的萬戶湊得,都是騎兵,但兩個萬戶沒敢都來,大約就是一萬稍瓤一些。”
“誰領的頭?”
“啼哭郎君,撒離喝……”
“不意外。”韓世忠點點頭,忽然再問。“你怎麼知道金軍要來?”
“俺家在太原熟人多。”
“想起來了,是有這說法,官家提過……對了,吳階派人到龍門了嗎?”
“好讓大王知道,吳節度派了統製官馬希仲過了龍門,俺就是在那邊彙合的馬統製。”張橫喏喏相對,明顯有些畏縮起來。“俺前日一見著他就告訴他了,太原的消息,撒離喝領著一萬騎兵要從汾水南邊走去救河東……他聽完了,就讓俺守龍門,自己直接渡河回去了。”
“……”
“……”
且說,這位延安郡王花了好一陣子才消化了這個消息,之前片刻他耳邊隻有一句話嗡嗡作響——那個吳大,還有他的下屬,都是人嗎?
片刻後,韓世忠調整好心情,卻沒問對方為何不跟著那馬統製逃回陝北,又為何要帶著兩千義軍渡河過來,而是搖頭笑對:
“你是個好漢!”
張橫欲言又止。
“想說什麼?”韓世忠一眼望見,當即再問。“想說就說。”
“大王,俺這次跟了你,能算是禦營的正經統製官了嗎?”張橫躬身認真問到。
“算了。”韓良臣瞥了對方片刻,也不知道在想什麼,但最終重重點頭。“俺親自替你保舉的!”
張橫喜不自勝。
而就在這個一個陝西人一個山西人談的投機之時,河北人成閔匆匆自營前過來,遙遙便用讓人出戲的河北口音開口彙報:“郡王!撒離喝快到了。”
不用成閔彙報,早就感覺到地麵震動的韓世忠微微一點頭,然後繼續認真來問張橫,卻不知為何,口音也變得像是正經官話了:“張統製,你這裡沒個帳篷,卻該有吃的吧?”
“有……鍋裡有羊湯,也有現成炊餅。”興奮之下的張橫趕緊介紹。“就是炊餅是半月前從太原那邊拿的,有點硬……而且俺隻有兩千人,鍋不夠。”
“不要緊。”韓世忠深深呼吸了一下初冬的空氣,正色相對這個五旬山西老漢。“我吩咐你三件事!”
“要得!”張橫趕緊叉手肅立。
“我的背嵬軍與摧偏軍一早過來,都還沒吃飯,趕緊讓他們喝湯吃餅,也給我弄些,但要記住,先緊著讓摧偏軍吃,再讓背嵬軍吃……”韓世忠在成閔的愕然中如此吩咐。
“要得!”張橫依然叉手嚴肅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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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你要帶著你的人趕緊做防備,如果女真人搶攻,你要替我稍微擋住一兩刻鐘,彆耽誤我們吃飽飯再上陣。”
“要得!”張橫聲音中似乎有些顫抖,但說不清是畏懼還是興奮。
“最後,撒離喝一到,就找個大膽的,盛一碗羊湯,帶兩個熱炊餅,替我送給撒離喝,就說延安郡王韓世忠請他喝湯……沒有了!”
張橫匆匆點頭,速速離去。
就這樣,大約兩刻鐘後,宋軍營壘前,金軍萬戶完顏撒離喝怔怔看著眼前地上那用托盤架著尚冒著熱氣的羊肉湯和硬炊餅,半晌才有了反應,卻是直接從腰上拎起錘子,直接朝著那碗羊肉湯奮力一砸。
隻是一砸,陶碗便碎裂開來,羊肉湯也隨之四濺。
然後,這位萬戶便拎著尚帶著油花和白氣的錘子回頭相顧自己身後諸多猛安、謀克,憤憤然出言:
“都統那裡軍情不斷,說韓世忠昨日還在鐵嶺關上端坐,大纛隔著十幾裡地都能看到,結果今日便來到這裡做好了湯等我們?一百多裡地,咱們儘數騎兵,快人快馬,且直直順河過來就行,他中間還得繞路……難道是飛來的嗎?!當我撒離喝是蠢貨嗎,看不出這是宋人評書裡的空城計?!”
言至此處,撒離喝將手中錘子擲於身前地上,大手一揮:“出兵!速速攻下此壘!咱們晚上到河東城吃飯!”
金軍眾將,轟然稱喏,一時金戈鐵馬,耀武揚威。
而此時,密實的柵欄後麵,霧氣繚繞之下,在背嵬軍眼巴巴的注視下,摧偏軍和韓郡王才剛剛開始喝湯……但說實話,炊餅的確有點硬,而且湯太燙了,所以韓世忠乾脆將餅子掰開,放進了羊肉湯裡,一麵泡開餅子,一麵有效的給羊湯降了溫。
周圍摧偏軍軍士見狀,也紛紛仿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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