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知道,金軍現在不但鎖著大名府東側河道,西側河道那裡,也就是當日小吳埽背後數十裡的地方,一直都有一支之前被張榮打的不敢露頭的船隊擺在那裡。
沒了船,水軍再能耐不也得攻守易勢嗎?到時候,莫說東京危險,自己這些人怕也要被斷了後勤、鎖在河北成為孤軍的……怎麼打,怎麼崩。
從這個角度來說,禦營右軍還真是可以犧牲、損失的,但水軍反而是不允許有失的……一念至此,田師中臉色複又難看起來。因為讓他處在嶽飛的位置上,或者是身後東京幾位相公的位置上,也肯定優先讚同張榮的意見。
不過,他還是努力找到了一個理由:“若是說守東京……萬一金軍趁著封凍,繞過這邊,直接從空虛的東麵,走濟南,去攻東京呢?可見下遊也是一定要守的。”
這話他自己都說的尷尬……封凍期能有幾日?隻要水軍保住了,到時候金軍是撤還是不撤?
“不錯。”出乎意料,嶽飛居然沒有追究這話裡的勉強之意,反而頷首以對。“這也要考慮。”
不過,這種表態,卻讓田師中愈發警惕,因為他知道嶽飛不是這種糊裡糊塗的人。
張榮更是跺腳:“他也對,俺也對,大家都對,可打仗這種事情是能大家一起好的嗎?尤其是這次打仗事關重大,按照邸報上講,前麵一百多年,後麵兩百年的國運都賭上了,哪能和稀泥!你嶽鵬舉今日叫俺們過來,總得有個說法和分派!”
“我確實得有說法。”
嶽飛聞言反而在筐中抱懷而立,難得失笑。“張兄、田兄,其實不光你們兩家有難處、有想法,我嶽飛這裡也有……”
二人見嶽飛這般奇怪,卻不禁齊齊相顧,然後各自凜然起來……田師中捏住了一旁的粗大繩索,張榮則解開禦賜的精致棉襖,披在身上,叉著腰而立。
“想我今年不過三旬有三,便受命河北方麵元帥,天下人都說我是遇逢明主,但何嘗沒有人暗地裡說我是走了大運,是個幸臣,隻是官家平素將簡單的、有功的事讓與我做,才有這個成就的?又何嘗沒有一些附會拍馬的,整日說我性格沉鷙,天然是個有帥才的?”嶽飛沒有理會二人的小動作,隻是繼續含笑抱懷感慨。“但不管外人怎麼想了,反正對我來說,自官家那日當場許了元帥,給我方麵之任後,我麵上雖然不顯,心裡卻是下定了決心要雪了靖康恥,以報官家知遇之恩的;也老早下定決心,要打好這一仗,立下一番潑天的功勞,讓天下人不要小看我的……當然,也肯定是想好好將河北拿回來,帶著兄弟們回家的……國仇家恨,功名夙願,皆在此戰。”
王貴幽幽一歎,並未言語。
“元帥精忠報國之心,天下皆知。”田師中倒是捏著繩子乾笑一聲。
“這是當然,俺八九年前初次見你便看出來你是個外冷內熱的性子。”張榮倒有些額外說法。“喜歡喝酒,喝多了喜歡發脾氣,受委屈了也曉得哭,找人說話一說就說不完……上次去你家看你老娘,她與俺都說過的。”
“不是這個意思。”嶽飛一時尷尬。“我是想說,我固然想報答君恩,成功業,平夙願,可是真從受命當日來說,卻委實是一日不曾心中安妥過的……”
“如王剛那場敗仗,我雖然知道屬於尋常驕縱,輕敵貪功的道理,麵上也不顯出來,卻還是忍不住憂心自家戰力……”
“李寶在海上勝了一場,我麵上隻是給他報功,晚間卻高興睡不著,後來他又上岸負了一場,我又揪心的睡不著……”
“再後來就是高景山這裡,到底是個宿將,將對麵的元城安排的鐵桶一般,半點錯漏都無,我麵上不顯,心裡卻日益不安,整日如履薄冰一般……”
“來到這大名城不過十日,我就上了九次熱氣球……每次都是聽了戰場消息後,曉得局勢越來越壓迫,不知道該怎麼打開局麵,也不知道該如何對上軍中那些人,一時繃不住,便忍不住躲上來,將其他人攆下去,隻一個人在這裡觀察地形、思索局勢、醞釀計劃,乃至於暗下決斷。”
“其實俺也一樣。”張榮如釋重負一般對道。“所幸俺不要裝,煩了的話就披著一個棉襖,在河堤上走來走去……”
田師中咽了一口口水,他本想說自己也也一樣的……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有擔當的,但此番單獨領禦營右軍出來,他就喜歡莫名其妙的捏東西,好多東西被捏壞、捏爛……但終究是沒好意思開口。
“總而言之吧!”嶽飛歎氣道。“你們在你們的位置上,有自家的難處,有自家的念想,我都懂,但我身為河北方麵元帥,也有自己的難處和念想……我想來想去,無外乎是兩點,一則保全,二則進取……保全就是保全三軍,確保金軍大舉圍攻之下,不因為咱們這裡出了疏漏,壞了大局;進取就是,若能拿下大名府,使身前局勢徹底開闊,將金軍逼到前後無依的份上,那還是要儘量拿下的!”
“元帥!”
田師中死死捏著那根粗大繩索,終於有些無奈了,甚至有些懇求之態了。“我從一開始過來便擔心你會有此一想,因為依著你平素軍略思路,但凡能有個計劃,不管多匪夷所思,總是要去做的!但剛剛張都統說的明白……事關兩百年國運……便是有法子,也該做個保守的決斷!咱們保全吧,好不好?!”
嶽飛搖頭以對:“我不是隨意冒險,乃是看著這個地形,思索了許多可能,而且從一開始有想法便開始著手準備,物資、計劃都已經大略有了,這才找你們過來!而且時機我覺得也整好……金軍主力將至未至,正是懈怠,小河已經結冰,大河河道未封,他們尚不能左右橫行……這是戰機!”
“我知道元帥想的戰機是什麼,火藥炸城嘛!”田師中幾乎氣急敗壞。“下麵人不知道,我們不知道嗎?當日咱們一起跟官家在吾山看的火藥炸石演示,誰不心動?官家省下來那麼多火藥,一點都不舍得用在他處,什麼意思也很清楚!可是那個預案也隻是預案,怎麼可能將九萬禦營精銳、兩百年國運賭到一次炸城上麵?萬一下雪,濕了火藥,沒炸開怎麼辦?炸開了,高景山是個狠的,咬牙堵住口子了怎麼辦?現在頂著這般嚴密布置過去,貿然攻城,一旦不能速速攻下,便要擔心在城下被北麵守候著的金軍騎兵堵塞住,來個全軍儘噎!屆時你我有何麵目去見官家?無外乎是在城下抹脖子一條路了!”
“你說的一點都沒錯。”
嶽飛點頭以對。“火藥是個出奇的法子,但絕不能將咱們三軍性命壓在一個火藥炸城上……那隻是一個出奇的引子,一定要有一個萬全對策,以承其後……我真的有完備攻城計劃!便是火藥失效,也能穩妥攻城、同時妥當拒敵!”
田師中徹底無奈。
張榮也欲言又止。
“我是這麼想的。”嶽飛沒有理會二人反應,隻是恢複成往日模樣,平靜言語。“若能破元城,以這兩城規製,足可安穩存放輪船……張節度,是也不是?你就不必憂慮冬日在哪裡存放戰船,要不要將輪船駛回河南了。”
張榮瞥了眼被兩城夾住的河道,還有河對岸的砲車,無奈頷首。
“而若欲在冰凍前破城,須有足夠兵力,一麵確保能全力攻城,一麵要合力拒北麵援兵……對也不對,田都統?”嶽飛複又看向田師中。
田師中長呼了一口氣,壓下不滿,勉力相對:“是。”
“那你能親自帶一萬五千眾來此,替我當北麵金軍援兵嗎?”嶽飛繼續認真相詢。“也隻有這樣,我才能有足夠餘力攻城……”
明明在火爐旁,田師中卻隻覺得頭皮發麻,渾身發冷。“我部本就乏兵……如何能再帶一萬餘眾至此?三州十餘城不要了嗎?”
“不要了。”嶽飛平靜以對。“我的萬全對策在你這邊很簡單,你不是兵少防不住那麼多地方嗎?我做主,棄了那三州十餘城便是……隻守河道最狹窄的夏津、高唐二城,連濟南、青州,以作防線……不能守嗎?”
田師中怔了一怔,簡直不能相信自己耳朵,當即反問:“棄了三州,元帥如何與官家和東京交代?你知不知道棄了那三州,後方那些相公、士人、百姓皆不知兵,怕是會直接鬨出亂子的!”
“但這樣最起碼能保證萬一兵敗失利,也能保全防線。”嶽飛乾脆以對。“至於後方……一來,按照官家臨行前旨意,東京諸相公最多隻能責問,卻不能乾涉咱們的;二來,此戰事關國運,怎麼能為什麼麵子和後方騷動而徒勞浪費兵力在末端?失了大局,那才是遺禍百年;三來,此事真有首尾,我自擔之!你隻說若是這般來守,能不能給我湊出一萬五千禦營右軍戰兵來?”
田師中以一種極其複雜的目光盯著身前人看了一看,卻居然一麵搖頭一麵肯定:
“有!但一萬五千眾,又如何在平地上替你擋住北麵現在已經露麵的阿裡、杓合、王伯龍三個萬戶?尤其是阿裡和杓合的兩個萬戶,就在元城北麵的館陶屯駐,區區二三十裡。”
“我有法子!”嶽飛脫口以對。
田師中幾乎要罵出來,但猛地想起一事,心中微動,卻居然沒有再追問,隻是強壓某種猜測與不安,緩緩搖頭:“河對岸又不是瞎子,如何才能速速讓主力渡河布置防線呢?”
嶽飛扭頭看向了許久沒說話的張榮。
張榮怔了一下,反應過來,也不管這裡是在半空中的筐子裡,依然壓低聲音指著東麵河道以對:“鵬舉!俺老張固然信得過你……可眼下這個局麵,你讓俺的船隊如何能鑽過去?上麵有砲車壓著著呢!水都淺了許多!”
“這就是關鍵了。”嶽飛終於語氣略顯艱難起來。“張兄,不要太多……過去十幾艘船、兩三千人,搶下一個陣地便可……你若能成,我就放手施為一番,你若不能成,那咱們就老老實實退後布置防線……如何?”
張榮定定看著對方,半晌不言。
而田師中捏著一旁粗大的麻繩,手指幾乎彎曲到一個危險的程度,卻是半點聲音都不敢發。
已經沉默了大半日的王貴欲言又止,卻隻好束手,挺了一會,乾脆拎起鐵鍁,準備給熱氣球的火爐裡添石炭。
但是,這個動作又被嶽飛伸手製止了。
“這是先禮後兵對吧?俺若是不答應,待會下了這筐子,你是不是會直接下軍令?”張榮語調有些顫抖。“不許俺言語?”
“張兄!”嶽飛在半空中喟然以對。“咱們當兵吃糧……隻是當兵吃糧嗎?為什麼當兵吃糧?太平了三五年,就忘了當年的念想和當年的人了嗎?”
張榮也歎了口氣,然後咬了咬牙:“你既說到當年,那好,就好像當日你那般信俺,幾乎孤身將金軍引到縮頭灘一般,俺今日也該信你的人品、本事才對……三千人、二十艘小輪船,俺讓蕭恩帶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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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此話,這位禦營水軍都統乾脆直接將臉扭向了東麵,逃避式的避開了西麵的水道。
田師中在旁,本想說話,卻不知如何開口,便隻能更加用力捏住麻繩。然而,很快下方那個貝指揮便在王貴的示意下開始拖拽熱氣球下去,麻繩收緊,他卻是連捏東西的地方都無,一時手足無措,乾脆直接在筐中蹲下,抱頭以對。
然後,依然無聲。
至於嶽鵬舉,此時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後努力想再過一遍自己的那個其實從第一天抵達便萌生,此時早已經爛熟於心的計劃,卻怎麼都無法靜下心來。
片刻後,熱氣球被緩緩拽下,嶽元帥為首,一位節度、兩位副都統先後從筐中矯健躍出,然後全都麵色從容,步履生風,直接昂然離去,也是讓貝言這種低級軍官暗暗敬服。
而片刻之後,大名城中便開始擂鼓聚將,待到城中軍將雲集,河北方麵軍元帥嶽飛全副披掛端坐在上,張榮披著棉襖斜坐在側,田、王二位副都統也坐在左右上首位置,各自麵無表情,神色凜然,端是一番氣派。
“本帥已有萬全之策,必在本月內破元城,全取大名府。”嶽飛從容下令。“爾等各依軍令,加緊準備!”
張子蓋、湯懷、張憲以下,帳中一時嘩然,隻有四位位階最高的大將端坐不動,儼然早有議定,且胸有成竹,不與這些凡俗將領一般無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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